錄入:ldlsq http://lzzjw.luzhou.net 2008-6-30
壽頭是一條狗,一條大黃狗。
我下鄉當知青那個地方在川南盆周山區,緊靠赤水河,是四川的最南端,距成都有一千多里。
那一帶全是山區,漢苗雜居,民風強悍,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狗。苗族人家的狗最多,有七八條狗的人家占大多數。
狗是生產隊長送我的,剛滿月,那模樣十分可愛。隊長說:做個伴,看你怪孤單的。
我說:多少錢?隊長把臉一沉,我們這方不興賣狗,不談錢字。這世賣狗,下世討口!他說得極為認真。
狗抱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它取個名,我坐在山上足足想了半天,想出了十多個名,反復思量以后,決定叫它為“雄獅。這個名字既響亮又威風,似乎還有點軍犬意味,對此,我心中竟得意了好久,有文化的知青就是不一樣。
李二娘那天到知青房來給我送苞谷粑,太陽正斜斜地照著,我和雄獅都在外面曬太陽。
叫個啥子名字?李二娘問我。
雄獅。我知道是在說狗。
雄獅?不好!不好!李二娘一個勁地搖頭。
咋個不好?
明明是條母狗,叫啥子雄獅嘛。
我這下才回過神來。實話說,這樣小的狗,我那里分得清公母,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
我幫你起個名字,叫壽頭。這名字好,壽頭、壽頭……
壽頭的到來確實給枯燥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它就象一個聽話的孩子左右不離地跟在我的腳邊。那些年生活緊張,連人吃的都顧不過來,拿什么東西喂狗呢。盡管定量不夠,但我每頓仍然要省下一點來給壽頭,壽頭吃不飽,到了晚上就一個勁的哼,鬧得人心煩,好幾次我都想扔了它,但終究下不了決心,總覺得它也怪可憐的。
干飯吃不起,糧食實在太緊張,于是我就改吃紅苕稀飯,苦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熬著。
大春成熟的季節,滿山遍野的苞谷每年都需要有人去守。于是在高處搭一窩棚,白天是婦女看,晚上就輪到男人。說是怕野獸糟蹋莊稼,其實主要還是防人,怕俄慌了的山民去偷。
晚上我去窩棚守夜,壽頭總是跟著我,它已長成一條大狗,全身油光水滑。幾山幾嶺都沒有人煙,我常常在窩棚內燃一堆火來壯膽。燒火既可驅蚊、取暖,又可以燒幾個苞谷來充饑,日子倒也過得十分快意。
天晴了很長一段時間,臨到要收苞谷了,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香,夢中似乎聽見壽頭驚恐的咆哮聲,我沒管它,心想,只要有狗叫,偷苞谷的人一定會走的,懶得起來看。
壽頭惱怒了,用嘴來拱我,撕我的褲腳,氣得我了不得,猛然翻身爬起來,正要打它,才發現窩棚已經著火了。我慌忙撲火,奈何搭窩棚的山茅草早已干枯,見火就燃,到天亮時,窩棚只剩下幾根焦黑的龍骨,東西全燒光了。
隊長說:沒燒到人就算是萬幸。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不好交差,你們是毛主席的么兒,遲早都是要走的……
壽頭立了大功,我獎勵它飽飽地吃了一頓大米飯。
隊長沒文化,多少年后我都在想,沒文化的生產隊長何以會準確地預測到幾年后的知青大返城?這是一個謎。那一帶的山民大多不識字,不識字的山民無意間說出的文雅詞常常會令識字人吃驚。比如天上的星星,山民們稱之為“星宿”(宿讀作秀),這種對古語讀音的準確程度令讀書人感到汗顏,這又是一個謎。
冬天到了,大雪封山,幾乎無農活可做,知青之間便相互串聯。
我到吳二他們生產隊去是那天中午突然才想起的念頭。吳二是我的同班好友,插隊在另一個公社,距我這里有二十多里路,中間全是大山,山上是成片成片的馬尾松林。
同學聚在一起,耍得忘乎所以,直到第三天下午,我才想起家中還有壽頭,堅持要走。吃過晚飯,天已經黑了,吳二說,雪太大,明天走。
下雪看得見路。我一定要走,吳二只好依我。翻過兩匹山梁,雪下得更猛了,又開始刮起大風,風卷著雪在林間竄來竄去,山路早已被雪填平,分不出東西南北。
我在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瞎走,四野無人,夜神秘得如同一張網,我知道我已不在人走的道上,但大方向基本上是對的。跌跌撞撞地爬上最后一道山梁,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走不動了。雪,還在使勁地下著。
驚慌與恐懼之中,我忽然想起壽頭來,本能地連著打了幾聲口哨,口哨在夜空中格外響亮。大約十分鐘左右,一團雪球從巖頭上滾下來,徑直飛到我的腳下,那根不停搖晃的尾巴親熱地告訴我,這就是我的壽頭。
壽頭兩只前腿搭在我身上,嘴上噴著熱氣,對我親熱的不得了。我一把抱住它的頭,放聲大哭……
路過李二娘家門口,壽頭歡快地高叫了兩聲,李二娘說,才回來呀,你這狗真乖喲,在巖頭上等了你兩天兩夜。
吳二是大雪停了幾天以后來的,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五六個知青。知青都是一家,既然來了,就該我辦招待。
飯好辦,就是無菜,我給吳二說,我到對面山上老鄉家買只雞。
一只雞不夠,再說來回十多里。吳二突然看見壽頭,兩眼放光――狗!誰家的狗?
我的。
冬天吃狗大補,殺狗!吳二眼放兇光。
想得出來。我說,這方不興吃狗。
知青怕啥子,你是舍不得,是不是?
不是。我心中不悅,但當著眾多知青,我又能說什么,反正沒人殺得來。
你怕就讓開,我們來。吳二說著就操起扁擔,招呼同來的知青,打狗!
壽頭被五個知青圍住,知道大禍臨頭,拼命狂叫,全身的毛豎起,拼死奪路狂奔。
吳二幾人累得滿頭大汗,折騰了很久,還是拿它不下。
我心中暗喜,這狗肉是吃不成了。
吳二在那里走來走去,我知道他鬼點子多,果然,吳二找來一根棕繩,打了一個活結,遞給我:先給它套上。那語氣不容商量。
我知道次著的后果,但我以別無選擇。我將壽頭喚過來,壽頭歡快地跑到我身邊,它不知道死亡的陰影已經降臨,溫順得象只羊羔。
我一只手不停地撫弄著它頭頂光亮的皮毛,另一只手遲疑地湊上去,剛把繩套掛上,吳二就迫不及待地猛拉,壽頭掙扎著,活結死死地勒住它的脖子。吳二狡猾地將繩頭拋過屋前那根橫梁,一下子就將壽頭懸空吊了起來,壽頭拼命掙扎,企圖咬斷繩子,但一切都是徒勞的。
此刻,我心如刀絞,看見壽頭那極度痛苦的表情,它的尾巴還在拼命地擺動,表示出對我的忠誠。特別是它那雙眼睛,求救的眼神中滾出一串淚珠,凄涼而悲壯。它知道我是它唯
一獲救的希望,它在死亡線上頑強地堅持著。
我眼睜睜地望著它,麻木得象尊雕塑。
這家伙命挺長。吳二走過去,一扁擔砍在它的頭上,壽頭終于死了,兩只眼睛一直大大地瞪著,憤怒地看著人世間。
我象大病了一場,睜著眼躺在床上,幾個小時沒動一下,腦海里亂糟糟的。開膛、剖肚等一系列工序我再也不忍看,那一大鍋蘿卜燉狗肉足足吃了兩天,我連沾都沒有沾一口。
狗皮被吳二完整地繃在土墻上,吳二說,這張皮硝好后,墊睡可以去風濕。
回城那年,壽頭的皮早已風干,硬梆梆的,我把它送給了隊長。
帶回去做個紀念,隊長說。
我不要!我堅決地說。我清楚,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將影響我的一生,無論是善還是惡。生命中,逝去的不僅僅是青春,得到的也不僅僅是教訓。
回望赤水河,壽頭于我確有與眾不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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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海龍,男,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航空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神劍文學藝術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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