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子呦,嗆菜刀……”
屏賓街頭,突然來了個陌生人,還帶著個大肚子婆娘,走街串巷,一路吆喝著。這陌生人是什么來頭,沒有人過問,也沒有人想過要過問。只是家里的刀鈍了,就來找他磨。
“這位小師傅,手藝還不錯。我這把砍刀,從來沒有磨快過,今兒被你給整服了!”黃大爺坐下來,裹上葉子煙,吧嗒吧嗒的抽了兩口,遞給劉寒,“來,嘗嘗。”
“謝謝大叔,不會。”
“小伙子不錯,哪里人氏?貴姓?”
“火江(合江人‘火’、‘合’不分,都讀‘火’音)。”劉寒頭也不抬,很靦腆的說,“免貴姓劉,劉大寒。”
“火江?”
“不,合江,合攏來的合,長江的江。”
“哦。劉大汗啊?不錯,撐撐長長一根小伙子,不錯不錯。”黃大爺吧嗒了兩口,擤了一扒鼻涕,“這是你婆娘吧?好巴適一個姑娘!”
“就……就是。”劉寒不好意思的回答,菲兒也臉色緋紅,只是低著臉,一言不發(fā)。
“這合江離這里,大老遠的,幾百里地兒吧?還帶著個大肚皮婆娘,挺辛苦的。”
劉寒聽了,只是紅著臉,不說話,一個勁兒的磨刀。
“要生活啊,這年頭,生意不好做,只能這樣了。”菲兒低著頭,插了一句。
“就是就是,這年頭真是,民不聊生呦。”黃大爺長長的吐出一柱煙霧,也是深有同感。
回家一數(shù):“幺兒啦,今天又是七角多!”菲兒非常高興。
沒想到,由于他的手藝好,找他的人忒多,這錢雖然不多,但就像細流一般涓涓而來,他們的生活也滋潤些了:“我們干脆在這里多住一段時間,為了孩子平安降生。”
“好的,待孩子落地,再去找組織吧。”菲兒也是這個意思,因為肚子越來越大,行動也是越來越不方便,“就是,這大海撈針的事,還沒有想過怎么辦。”
說道這里,看官有所不知,這劉寒和菲兒不是在大涼山深處的紅軍隊伍里嗎?怎么到了千里之外的屏賓來了呢?
這個中緣由可得讓筆者娓娓道來:
話說合江石頂山起義失敗后,川南紅軍游擊縱隊在李圣麒的帶領下,突破重圍,來到大涼山深處的圻唐鎮(zhèn),在地下黨的配合下,奪取了敵人的槍支彈藥,補充了給養(yǎng),就馬不停蹄,繼續(xù)北上。
出了圻唐,紅軍望北行軍,走出大約二三十里地面,天已露白,李圣麒看前面有個大巖洞,就命令部隊就地休息。他通知馬大新他們會商,研究后策。他舉眼一看,怎么就少了劉寒:“這小子到哪去了?”
“他拉扯著菲兒,走得慢。”向才臻說。
“哦。這部隊一百多號人,行顯太大。”李圣麒望著劉頌禹,“頌禹你說呢?”
“就是,我也在想,這些地方,拉著一百多號人馬,想要冒充商隊,沒有人會相信。”劉頌禹頓了一下,“是不是可以考慮,把部隊分散一下?”
“大新的意思呢?”
正說著,劉寒氣喘吁吁的來了:“不好意思,才來。”
“快快,你坐下,我們正商量著呢。”
“就是,這人多了,瞻前顧后的,照應不過來。而且,萬一被敵人擦覺,也容易被一網打盡。分散些,也是靈活些,需要的時候,也可以集中行動。遇到敵人,我們也成掎角之勢,可以相互策應。”向才臻也說。
“那就這樣。”李圣麒問馬大新,“你看是不是把隊伍分成三撥,每撥三十來人,每天走一撥。”
“可以。不過……”
“不過啥子?”
“不過……”馬大新望著向才臻。
“你望我做啥子哦?”
“向大哥,我是想……”
“說嘛!男子漢大丈夫的,這么啰嗦!”
“我是說,你那閨女?”
“哦,就是,我也在想,我那閨女,當初應該不讓她出來,留在她娘身邊就好了。哎!”
“留在她娘身邊?可能嗎?他鐵定跟了何三哥的。”李圣麒笑著說。
“就是……”向才臻一臉苦惱。
“先談這個。”李圣麒說,三支隊伍,“我?guī)б魂牎⒋笮聨Ф牎⒉耪閹牐銈兛础?span style="font-size:14px;" lang="EN-US">”
“好的。”大家都沒有意見。
“頌禹就依舊帶細作隊,在部隊周圍偵察敵情,并且與三支隊伍保持聯(lián)絡。”
“好。”
“細作隊庚即安排,明天天二隊走,后天三隊走,我走最后。每天不要走多了,四、五十里即可,以便相互聯(lián)系”
“菲兒只有跟我了,我也好管管。這閨女,就是犟拐拐的……我這當父親的,也是拿她沒辦法。”
“這個,不要著急,我有安排。”看著愁眉苦臉的向才臻,就叫他到一旁,悄悄的對他說,“你看這樣行不?”
“好,好!”向才臻喜出望外,可是他立即看到了一絲不祥,“好好……不過……”
“不過啥子?這樣的安排好啊!”
“菲兒已經是有夫之婦,這樣男女單獨在一起,定會被指授受不清,這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玩意兒,誰相信他們是假的夫妻?如果是假夫妻,又有誰相信他們的清白?那些街巷之中茶樓勾欄的閑雜議論,可是讓人吃不了兜著走。況且,她媽聽了一定覺得自己的閨女騷皮騷色,不守婦道,也一定不會理解的。”向才臻非常激動,提高嗓門,“這,這可是萬萬使不得!”
“你都是見過世面的人,還是封建腦筋。”李圣麒拍著向才臻的肩膀,“老弟啊,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你以為還要遵從‘媒妁之言’,居然嫁雞就不隨狗,‘從一而終’乎?那些大地方,重慶成都你都逛過,朝聚昔散,哪里還有人守著一根樹子吊死?而且我也只是要他照看菲兒,并沒有要他們廝混在一起。但是她已經沒有男人了,如果他們真的廝混在一起,即使是我發(fā)現(xiàn)了也不……”
“也不?”
“也……不一定同意。”
“你這老滑頭,你……你叫我怎么個做人?”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吧嗒吧嗒的抽煙,“老哥啊,你,你叫我……”
“那,老弟,你說,該怎么辦吧?”
“還是,還是問問劉寒和菲兒吧。”
“好的,劉寒!”
劉寒過來了。李圣麒問:“劉寒,你要好好照看好菲兒哈,這可是革命任務哦!你有能耐嗎?”
“報告政委,一定完成任務!”
“坐下慢慢談。”
“是!”劉寒低著頭,坐在石坎上。
“這次任務很重要,你必須認真完成。”李圣麒叮囑,“現(xiàn)在就要你一個人帶上菲兒,離開部隊,”
“離開部隊?”劉寒很驚訝,漲紅了臉,“那怎么行?”
“那又怎么不行?你聽我慢慢說。”李圣麒頓了頓,又說,“因為菲兒肚子里的孩子日漸長大,跟著部隊很不方便。不但不能保護好自己,還會拖累大家。你現(xiàn)在把她帶出大涼山,找個安全的地方生活,也好讓孩子平安降生。”
“這……”劉寒滿臉緋紅的嘀咕,“這……”
“這可是一個嚴肅的政治任務,”李圣麒眼睛盯著劉寒,“孩子是何三哥的根苗,是革命的后代,是革命的火種,你一定要保證不出紕漏。你們離開部隊,就要隱姓埋名,假扮夫妻,千萬不要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能回五通,因為那里大家都認識你,把你拱出來,可是命的事情,誰敢這么玩兒?這里還有一條鐵的紀律,不能與菲兒做成真正的夫妻,只是照顧她和孩子。當然,如果菲兒愿意,就另說。”
“老哥怎么這么說話?你要毀了我那閨女?!”
“得了得了,他們,他們自有分寸。”
“你……劉寒,你要隔她遠點,別老是念叨著天鵝屁……”
“我知道,向……向伯伯!”劉寒紅著臉回答。
“這點錢你拿著,”李圣麒摸出五塊銀元,“路上要好好服飼好菲兒,過了成店不遠是屏賓,你可以在那里落腳,用你磨刀的手藝找點錢,維持好你們的生計,同時也可以相機找尋組織,就地潛伏,聽從組織安排。”
“寒兒,你和菲兒從小在一起玩耍,知道她的脾性,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要要非分之想,如果知道你欺負她,向伯伯可是不饒人的。”向才臻也摸出一塊銀元,塞在劉寒手里,“不好意思,只有這些,向伯伯在這里拜托了。”
“向伯伯就放心好了。”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菲兒聽說了,非常氣憤,“這孤男寡女的,何三哥如果泉下有知,也是一百個不同意!”
“你聽我說吧……”
“不聽不聽,就是不聽!”向才臻把菲兒找來,沒想到菲兒用雙手捂著耳朵,淚水一個勁兒的流,“爹爹,你這不是害菲兒嗎……”
李圣麒慢慢走過來問:“菲兒,你能不能聽李伯伯說兩句?假如說得不在理,你就不聽,好不?”
“李伯伯說吧,菲兒聽聽。”
“假如你和我們在一起,這荒山野嶺的勞碌奔波,即使不打仗,也是地道的苦差事。不說苦了你,難道讓肚里的娃也跟著受苦嗎?而且如果敵人來了,大家忙乎,在以命相搏的緊急關頭,不能保護你,說不定你會遭遇滅頂之災,你說怎么辦……”
“我就去死算了!”
“可是你死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難道讓孩子也與你陪葬嗎?”
“可是,劉寒……”
“菲兒就不要擔心了,他只是保護和照顧你,我們紅軍有紀律……”
“可是,這……”
“你們出去安頓下來之后,可以想辦法與組織取得聯(lián)系,我在不久之后,也要派人去找你們。你們要作好作好長期潛伏的準備,沒有萬分把握,不要輕舉妄動,記住了不?”
“嗯。”
“哎呦劉寒!”
劉寒翻身而起,把菲兒扶住,往醫(yī)院里送。
“恭喜你,當爸爸啰!”
劉寒一看,是個長雀雀的:“何三哥有后了!”
“何三哥?”護士一下子驚了,“你說……”
“不是不是,我是說,”
“你是說?”
“我是說,何三哥啊,我有后了!”
“哦!”
劉寒把菲兒她倆接回家,連忙殺雞煮蛋,好好服飼菲兒。菲兒非常感動,“孩子他爹沒了,他就叫你爹爹吧?”
“那可不行!這是何三哥的苗裔,他的爹是何三哥!”
“可是,你養(yǎng)他,要含辛茹苦撫養(yǎng)他成人,還要教他鬧革命,所以和他親爹沒有兩樣。”菲兒滿含熱淚,“劉寒哥,你就認了吧,阿?”
“我一定像親爹一樣待他。可是……”
“還可是什么?孩子不能沒有爹啊!”菲兒認真的說,“劉寒哥,你是他爹了,就給他起個名兒吧。”
“我沒有文化,怎么起名也不知道。”
“組織上說要隱姓埋名,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菲兒沉吟半晌,“他是山里來的孩子,就叫劉河山,怎樣?”
“菲兒說說。”
“為了不暴露身份,孩子就姓劉。這‘河’字,隱含兩重意思,一是隱含他爹姓氏,是何三哥的后代,二來他是我的肚子帶著,就喝著符陽河水,從符陽河畔一路走來,也是品嘗辛苦;至于山,很明瞭,他是山里的孩子,是何三哥在石頂山上獻給我最珍貴的禮物,他一定會和何三哥一樣,長成為一座大山。”
“今天活兒真多,直直的忙不過來。”一天傍晚,劉寒回家掏出錢來一數(shù),“八角八分,哎呀,磨了四十四把刀!”劉寒說著,把錢交給菲兒,“真是的累死我了!”
“幺兒啦!這么多呀,那我們不就發(fā)了!”可是轉念一想,“這就快一年了,我們還沒有聯(lián)系上組織。”
“現(xiàn)在我們有多少錢?”
“我記著呢,已經找了二百零一塊零七分,除去生活用的一百一十五塊四角一,還剩……”
“還剩八十多。”
“加上從大涼山李伯伯和我爹爹那六塊錢,路上開銷了二塊五角二分,還剩……”
“不要再算了,”劉寒望著菲兒,笑瞇瞇的說,突然菲兒抬起頭,與劉寒剛好四目相對,讓他慌了神,趕快把個綻滿紅色的臉低下,“菲兒真正會持家。”
“我們就靠這點錢生活,是要好好算計。我想,是不是該去尋找組織了?”菲兒也紅著臉問,“我還是要感謝你,幫我撐起了這個家。”
“不要說那些了,這個家也是我的家。”
菲兒聽了,緋紅著臉,答非所問的說:“是國民黨反動派,害得我們家破人亡,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才能過上舒心的日子。”她低下頭,看著懷里的孩子,“寶寶,乖乖,媽媽就指望你了。”說著那眼淚就情不自禁的流下來,滴在山兒的臉上,山兒熟睡的臉蛋不禁一顫,菲兒趕緊用手絹給他擦拭。
“快了,我們的革命一定成功!”劉寒也看著山兒那熟睡的臉蛋,“到那時,我們一定過上舒心的日子。”
“就是,我們也應該去找組織了,現(xiàn)在是最困難的時候,組織上需要我們。可是現(xiàn)在山兒還太小,只有幾個月大,”劉寒還沒有從慌張中冷靜下來,他狠狠的吸了口氣,然后又望著屋頂,狠狠的呼出,覺得身子也舒服了一些。沉吟了一下,“幾百里地兒,又是餐風宿露的日子,孩子受得了嗎?”
“那就再等一段。”菲兒有些激動也覺得空虛,“現(xiàn)在紅軍縱隊到哪兒了?他們找到中央紅軍了嗎?還有我的爹爹,他那身子骨……哎,不想了……”
“只能這樣,待孩子大點了,”劉寒說著,走到屋角灶上,把剛熬好的魚湯端過來,“菲兒,趁熱。”
“劉寒,你對我太好了,我不知道怎么報答你。”
“報答什么呀?你不吃,孩子就莫得吃,那可是為了孩子。”劉寒抱起孩子逗樂:“山兒,笑笑。”
那山兒果然笑了,還“啊,啊”的說個不停。
“劉寒啊,菲兒太委屈你了,讓你與我假扮夫妻,帶累你找不到合適的人戶。”
“什么帶累呀,是我自己愿意的,”他抬頭看了菲兒一眼,又趕緊低下頭,“我還……”
“你還什么?”
“我還不知道……不知道,哪輩子集來的功德,才有這個,這個……福分。我一個大老粗,愿意,愿意服飼你一輩子。”
“不要說了,確實委屈你了,一個大男人,”菲兒接過山兒,望著劉寒,隨即話鋒一轉,“這革命需要人才,可是你斗大字不識半升,怎么個革命啊?”
“革命不過是扛著槍炮,拼命罷了,誰都能干,認那么多字干啥?”劉寒一下子提起精神,“我有的是力氣,要消滅那些地主老財!”
“你不識字,不懂革命道理,連為誰扛槍都不知道,那槍指誰呀?”
“這怪誰呀?當窮棒子,哪來錢讀書啊?”
“沒有錢讀書,可是有不要錢的先生呢!”
“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哦!”劉寒張開雙手,準備要……可是一下子愣了,馬上把手縮回,因為,那是大哥的,他漲紅著臉,“嫂子,對不起。”
看著眼前失態(tài)的劉寒,菲兒也是一涌五味瓶:“沒什么,我教你。”她沉吟了好長時間,很冷靜的說,“哎!我想著你哥,兄弟,每天晚上一閉眼睛,看見的就是我的何三哥,他陪著我。我掙不開何三哥的藩籬,因為那是我的哥……原諒我吧,兄弟,可以嗎?”
“嗯。”
“每天晚上,我都教你。”
“嗯。”
這樣,屏賓街頭巷尾依然是“磨刀子呦,嗆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