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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入:ldlsq http://lzzjw.luzhou.net 2009-5-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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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五年深秋。我們乘坐的專列抵K鎮時,已近黃昏。剛下火車,我們六工程處的幾千號由東北南調三線建設的鐵路工人,都被巴山的雄奇嚇呆了。秋雨浙浙瀝瀝下著,青江在不遠處嗚咽,寒風在山澗呼嘯,陣陣山風挾著冰冷的雨滴撲來,使我們不斷打冷顫。我們悽悽惶惶地站在站臺上,昂頭看著茫茫雨霧中的懸崖絕壁,想到身處“噫吁,危呼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之地,我不禁對神秘險峻的巴山肅然生敬。據說,大巴山有許多值得造訪的地方,著名的劍門關離K鎮也不遠。可惜,一連月余秋雨綿綿,我們成天都像在雨霧的海中艱苦工作;藏在霧障中的巴山是什么儀態,喜歡游歷訪古的楊浩和我誰也沒心思去探就,連星期天也呆在工棚里,除了喝酒就是玩牌,日子過得天昏地暗,那真是一段憂愁苦悶的歲月啊。
“.放晴吶!放晴吶!”一個星期日,楊浩在河邊洗完衣服后興沖沖進帳蓬對我直喊:“到K鎮趕場去吧,再這樣呆下去,連骨頭也快生霉嘍!”
踏上去K鎮的路上,我同楊浩才算認識了巴山的魅力:暖陽陽的晴天,太陽高掛在瓦籃的天空,只有幾片白云在山峯之間悠閑徜徉;雖是深秋天氣,重巒疊障起伏連綿的大巴山,依然到處洋溢著蔥郁的氣息;山腰間一叢叢火紅的楓樹林,在陽光下靜靜燃燒,襯托得色彩深綠的山峯更為靜穆;而半掩在山岡叢林中的農舍,傳來隱約的雞鳴狗叫之聲,更顯得山家恬靜,被雨水刷得黝黑的青瓦房上,搖曳著裊裊的灰籃色炊煙,兩只蒼鷹在空中悠然盤旋。
“巴山真美喲!你看那叢叢楓葉,像不像一片朝霞?那縹渺在山澗的白霧,像不像一泓溪流?”愛寫詩的揚浩倏然詩性大發。
從此,大巴山以她神秘的美,療好了我和楊浩的憂郁。凡工休日,我同楊浩都帶著食品和照相機深入大巴山四處游玩。
二
三月的一天,依當地老鄉指點,我們進深山造訪了一處古山寨。返回時已近黃昏,便坐在一塊巨大的青石上歇息。我剛點燃一支香煙,楊浩忽然神秘兮兮地用襯碰碰我,將食指豎在嘴唇上“噓!”了一聲。我隨著楊浩驚異的目光看去,見一個巴山姑娘正背對我們佇立在離我們僅丈余遠的山崖上眺望彩霞(此時,落日在深黛色的群峯間下沉,將一簇簇云朵燃得無比瑰麗),我同楊浩不禁被巴山姑娘的靜態美鎮呆了。盡管,落日余輝鍍亮了她的身段而看不到她的臉龐,但一件稍嫌窄小的紅底白花中式衣裳,卻勾勒出她窈窕的腰身,線條十分優美;略為修長的脖子后面,一條粗黑的長辮子正被上升的山風吹得微微飄飛;尤其是柔和的霞光在她的頭發和渾圓的肩膀四周,閃現成一圈絢麗的暈光,使我和揚浩如睹巴山神女,不禁怦然心動。我還看到:姑娘肩頭上的衣服有幾處破洞,露出豐腴的肌膚;打了幾處補丁的褲子,從膝下以下撕開幾條口子,凸顯出線條悠美的小腿。這樣貧困美麗的巴山姑糧,讓我頓生憐愛之情。
忽然,不遠處傳來清脆的牛鈴鐺聲,巴山女仿佛從靜中醒過來,一轉身同我們目光相遇。發覺我們正從后面窺視她后,她并不驚異,也不嗔怪,嘴角邊還浮現兩個一現即逝的酒渦,又大又黑的眼睛流露出青澀的笑意,眉宇正中的一顆黑痣,點綴出一種異美。瞬息之間,使我因窺視了她而感到卑微。姑娘微低著頭,從我們歇息的大青石旁邊敏捷地擦身而過,朝山腰小路走去。我們這才看見:三頭黃牛已站在小路上,搖著尾巴等待著它們的主人,并親切地朝著姑娘“哞哞”叫喚;姑娘打了聲口哨,三頭牛便乖乖地走在姑娘前靣,搖頭擺尾地慢慢消失在山間叢林中。我同楊浩不約而同地舒了口長氣,直至聽不到山風送過來的鈴鐺聲才收回目光,并相一笑,惘然若失。在回駐地的山路上,我們誰也沒說話。
半月后,楊浩紅著臉說,“我們再訪一次古山寨,去嗎?”我朝揚浩肩膀上猛擊了一掌,“你咋不早說?” “這回要多代一個膠卷。要是上次照相機里還有膠卷多好------”我倆彼此心照不宣,欣然上路。
可是,我倆一直走過古山寨至少五里地,都沒見到那個巴山女的蹤影。其實,凡有農舍的地方,我們都駐足尋覓,甚至借口向老鄉討水喝的機會也四處張望,但結果都煞費心機。不過,我們卻見到了不少身段矯健,臉蛋紅潤,衣裳破舊,打著赤足在莊稼地里干活的巴山姑娘。她們見到我們穿著籃色工作服,背著相機四處閑游的樣子,投來既羨慕又好奇的目光,倒使我們很過意不去。在一片山坡上,有幾個姑娘在田壟上勞作。她們中間仿佛有一個是我們要尋找的那個巴山女,也長得身段窈窕,脖子修長,紅潤光滑的臉厐上寫著善良與撲絀,烏黑的發辮盤在頭頂-------仔細看,卻又不是。進山找了大半天,尋得我和揚浩灰心失意。
不久,我對尋找那個巴山女的熱望漸漸冷卻,大巴山蒼蒼茫茫,大海撈針啊!但楊浩卻仿佛害起了相思病,成天悶著頭不吱聲,連食欲也銳減,甚至唉聲嘆氣的。我了解他的脾氣:不撞南墻不回頭。
三
夏天,清江山洪猛漲,雨歇不久又洪潮猛退,露出寬闊的淺灘,這是巴山人夜里捕魚的最好時節。巴山人捕魚還保持著傳統古法:一人執火把照江面,魚一見火光便慌忙往石頭縫鉆;一人舉鐵錘猛敲石頭,魚被震昏便漂浮水面;一人伸網,兜住魚裝進竹簍就成。這樣的捕魚法,既簡單又有趣,還能常常捕到名貴的娃娃魚,讓我們這些來自瀘州、成都,只知道使用釣竿釣魚的人崇拜得五腹投地。特別是釣魚有癮的揚浩,只要夜晚見到灘流上有捕魚者的火光,都會跑到水邊去觀看。
一個滿天星斗的夜晚,我正在江邊練小提琴,聽到一陣嘩嘩的蹚水聲,揚浩由不遠處朝我匆匆走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看見嘍!看見嘍!” “看見啥子嘛?看你鬼打心慌的樣子!” “那個巴山女喲!看見了么?那邊灘流上舉火把的就是她吧?”
果真,離我們不遠的灘流上,一個穿紅底白花衣裳的姑娘,腰身窈窕,頭發盤成個高髻,顯出略為修長的脖子;她正將熊熊的火把舉過頭頂,使灘流上跳蕩著火紅的波光。姑娘的臉厐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瑰麗與柔和,她正微躬著腰身注視著江面,呈現出一種妙不可言的生動和靚麗。身邊一個發長齊肩的老人,手執魚網、魚簍。另一個青年人將鐵錘舉到空中,也彎腰巡視水面。[其實這是一幅多么具有巴山特色的油畫] 此時,姑娘朝我們望了望,盡管被火光照亮的臉厐也十分生動美麗,眉宇中間卻少了一顆黑痣。我說,“很像那個巴山女,仔細看,又不是。回吧!”
我們又一次惘然若失-------。
金秋的一個黃昏。我們一群人正站在帳蓬外的堤上閑聊。突然,聽見江對岸的山坡上鑼聲震天,這是巴山人放火燒山的時節。一簇簇聲嘶吶喊的巴山人,隨著緊驟的敲鑼聲,在點燃收攏在山頭的枯枝禾葉之后,興奮地由山坡頂紛紛往下跳,在他們的身后,騰起熊熊大火,整幅山坡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煞是壯觀。許多男人還蓄著長過肩的頭發,在紛紛往下跳躍的時候,耝獷的喊叫聲和長發飄飛狀,有如原始人的蠻悍,使人聯想到遙遠的刀耕火種的年代,別有一番土著風情。
我身邊的楊浩目不轉睛地瞧著山坡望,默不作聲。我隨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跳到最前面敲鑼的也是個穿紅色衣裳的女人,雖看不清她的形像,但從她甩動發辮的風姿看,一定是個健美的姑娘。她一邊猛勁敲鑼,又似在爽快的大笑,我想:該不是那個巴山女吧?揚浩卻搶在我開口之前小聲咕嚕:“我得過河去瞧--------沒等我反映過來,他已経跳下堤朝淺灘蹚水而去。我看著楊浩蹚水時一顛一顛的樣子,心里好一陣難受。但要承認:揚浩對美的追求,比我篤誠執著。
夜晚,揚浩對我說,“很像那個巴山女,仔細瞧,又不是。” “算了吧!也許那次我們都被霞光剌花了眼,就算碰上可能也認不準。” 楊浩沒吱聲,只是苦笑了一下就走開了。我深知他的個性,他一定會繼續尋找那個眉心長顆黑痣的巴山女。
四
三年后。我處完成了K鎮的工程,將轉戰陜北修陽安線鐵路。一般情況下,每完工一條鐵路,都會有人留下“落段”當道班養護工。這是種十分寂寞,幾乎與世隔絕,永生住在荒野的聀業,只有身體病弱的老工人才肯“落段”。沒想到年紀輕輕又熱愛詩歌的楊浩,竟頭一個報了名。原因是:一定要找到那個巴山女。這樣的“理想主義者” 真氣得我七竅生煙。
夜晚,月光如水。我在和揚浩散步時勸他說:“楊浩呀楊浩!你是不是腦子里進了水?要知道,浪漫代替不了現實。即使你找到那個巴山女,人家父母就算同意,她可是個農民啊!”
楊浩突然像看陌生人一樣,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才說:“我們的祖先們,哪一個不是農民?很多革命家包括毛澤東,都是農民!有些人口口聲聲贊美貧下中農,但骨子里呢?”
我無言以答。話說到這個地步,我還能說什么呢?
突然,揚浩雙手捏著我的肩頭,喘著粗氣說:“你記得第一次看見巴山女的情形嗎?” “記得!” “記得她肩頭上衣裳的破洞嗎?” 我心頭一震,說“記得!”楊浩站立下來思想,仿佛醞釀完一首詩似的,以一種異樣的聲音對我說“我不能容忍這么善良美麗的姑娘卻那樣貧困,你能理解嗎?我不僅能夠找到她,而且還要娶她,在山間修幾間瓦房,還要教她識字、讀書-------”說著,說著,他的雙眼竟閃爍著淚花。
自以為了解揚浩的我,第一次知道他如此悲天憫人,讓我自慚形穢。那一晚,我同楊浩在工棚里喝得酩酊大醉。
幾天后,一輛嶄新的火車停在我們親手筑成的鐵路上,我們鬧轟轟地攜帶著行李紛紛上車。楊浩站在站臺上為我們送別,望著我們又將成批地轉戰陜北,去古老的黃土塬上修新線,顯得十分依依不舍的樣子。火車突然長嘯了幾聲,慢熳啟動,我才把頭伸出車窗對揚浩說:“祝福你揚浩,你一定會生活得幸福,找到她可千萬要告訴我喲!”
楊浩沉默著,嘴邊始終保持著自信的微笑,堅定地站著向我揮手。當火車開動后,我還伏在窗口看他。他穿著一件嶄新的紅色運動衫,那神態多像一棵火紅的楓樹,背襯青山,顯得異常的鮮艷奪目。直到楊浩的身影消失,我才點燃支香煙,猛抽了幾口,驀地頓悟:其實,巴山女都很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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