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去世以后,爹一直單身。我們姐妹長大后,相繼嫁到了白巖村后,爹才思謀再婚的事。爹要續弦,我們姐妹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后來聽說爹要和巧姑重續舊情,我們姐妹就像吞了一只蒼蠅一樣不舒服。
那一年公社從各地召集勞力到雪峰界修水庫,為了鼓動大家大干快干拼命干,早日把水庫建成,工地上成立了宣傳隊。
宣傳隊中有爹,有同村的巧姑,還有黃土坳村的娘。一群年輕人相處一段時間之后,彼此間就有了感情——爹喜歡上了巧姑,娘暗戀上了爹,一場感情糾葛不知如何收場。后來爺爺出面干預爹的婚事。爹和娘都出生于貧農家庭,巧姑卻是地主崽子,爺爺最終讓爹選擇了根正苗紅的娘。
爹向來逆來順受,大人的話就是圣旨,他沒辦法也不敢違拗,只得違心地同娘結了婚。
傷心欲絕的巧姑最后跟著一位修水庫的石匠跑了,她去了哪里,無人知曉,多年來杳無音訊。
十年后,巧姑突然回到月光村。巧姑一直跟著丈夫四處做工,丈夫在辰溪修電站時出了事故,被石頭砸死了,巧姑失去了依傍,就滿臉哀凄地回到娘家月光村。
巧姑的再度出現,引起了娘的不安。娘擔心爹落雨栽花記舊情,與巧姑藕斷絲連。就義正辭嚴地警告爹,不準與巧姑有任何來往,否則她跟爹沒完。爹是頭犟牛,并不介意娘的話,他幫巧姑犁責任田,塞籬笆,幫著挑糞,甚至巧姑病了還候在巧姑的床頭,引起村里人大嘩。
制止不了爹,娘就喊胸口痛,嚷著快要死了。爹說娘是裝病,是以死來要挾他,阻止他與巧姑來往。爹說巧姑已落泊到了這個田地,幫幫她也是應該的,他與巧姑好歹也相戀了一場,婚姻不成情義還在。況且人世間總是同情弱者,人應該有點憐憫心。
后來娘死了,她死于心臟病。出殯的那天,一家人披麻戴孝,哭哭啼啼,把娘送上了黃牛嶺。巧姑躲在村口那棵古樟下,目送著娘漸行漸遠,眼里噙著淚水。她說她和娘當年在宣傳隊相識一場,也是很要好的姐妹,現在娘過早地辭離塵世,陰陽兩隔,確實讓活著的人心痛難耐。而我卻始終認為巧姑是兔死狐悲,假裝慈悲,我娘就是被這女妖精氣死的,我恨死了巧姑。
現在爹明鑼響鼓地說要娶巧姑,我和妹妹都慌了手腳。妹妹性子倔,說話沖,我不讓她與我同行,她與爹照面肯定會唇槍舌劍吵得不可開交,我就以全權代表的身份回到月光村同爹談判。
爹陰著臉,一直不說話,只是嗞嗞嗞地吸著葉子煙。聽完我的絮絮叨叨,爹就唏噓一聲。當年我太孝順了太聽話了,聽你爺爺的擺布,你爺爺硬是捧打鴛鴦,活生生地把我和巧姑拆散了,弄得月缺花殘,誰的日子都不好過。現在你娘不在了,我變成了孤家寡人,這回婚事自己做主,用不著你們姐妹說東道西。我和巧姑結合是定了,你說得再多也是放屁!
談判談崩了,我只得氣咻咻地回了白巖村。爹不聽勸告,我就干脆不想攪和,爹什么時候同巧姑走到一起,我們姐妹裝聾作啞裝作不曉得。
當然,不關心爹的婚事,不等于生死不管爹了,其實在我們姐妹的心中,還是時常記掛著爹。中秋節到了,鄉下人有送節的習慣,往年中秋節,我們姐妹都是各給爹娘送去一箱蘋果,一個月餅,一只鴨子。現在又冒出一個“娘”來,不知今年怎么個送法。經過商議,今年我們姐妹別出心裁,各給爹送去半箱蘋果,半個月餅,半只鴨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些禮物是送給爹的,“娘”只有看的份,沒有吃的福。準備停當,我就把禮物裝進一個旅行袋,著兒子秋秋給外公送去。
秋秋到外公那兒送了中秋節回到家里,我急著翻看旅行袋。照理,送了禮一空會有回禮的,爹絕不會讓送禮的人空手而歸。旅行袋里除了一些糖果,還有一雙做工精細的布鞋。我拿出來仔細審視,卻發現是一雙同邊鞋,兩只鞋都是左腳穿的。
我愣住了。我懵懂片刻,終于釋然了——好精明的“娘”喲,我們姐妹各給爹送去半箱蘋果,半個月餅,半只鴨子,“娘”卻各給我們回贈了半雙鞋——我們姐妹一人一只鞋。
我把兩只鞋悄悄地囚進箱子里,我知道妹妹性子火爆,不敢把她的那只鞋給她,她接受不了這種回贈,我想我總有一天會把鞋退還給“娘”的。
臘月21日,是我滿45歲生日。天下著雪,寒風憋著嗓子吼叫,寡冷。由于今年心情不好,我想關著門悶悶地過一個生日。沒想到好客的鄉鄰往我家中堂里丟了幾掛炮竹,嚷著要喝壽酒。沒法,我只好請妹妹來幫忙,辦了幾桌酒席,宴請“放炮客”。
黃昏時分,“放炮客”悉數來到家里,準備開宴喝酒。就在這時,中堂門外又響起了噼噼啪啪的炮聲。喲,這個時候了,還有落伴的客人?我走到中堂門口,卻愣住了,巧姑卻愣愣地站在我的中堂門前。她頭上身上一身臃腫,落滿雪花,簡直成了一個雪人。這么大的風雪,月光村距白巖村二十多里,途中爬坡過界,涉溪越澗,她是怎么爬進山來的,我真不敢想象。我急忙把巧姑讓進了屋。
照理說,巧姑是秋秋的外婆,應該坐“香火頭”(即上席),但她執意不肯坐上席,隨意揀了個座位坐了下來。客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也由不得再折騰,就動起手來,埋著頭吃喝起來,我也就不再勉強,隨她坐在邊席上。
一番酒仗后,客人暈著腦殼相繼離去。
中堂里就剩下我和妹妹巧姑三人。
彼此都不作聲,這夜晚就覺得好沉寂,沉寂得讓人窒息。終于,還是巧姑率先打破了僵局。巧姑朝我說,細妹,你那雙鞋合不合腳,好不好穿?
我打個激靈,我正想找機會說起鞋的事,想不到巧姑竟先說出來了。
我說,憑心而論,鞋做工精細,式樣新穎,就是不合腳,沒法穿!我趁機拿出那雙同邊鞋。
巧姑頗為驚訝,驚訝過后平靜地對妹妹說,那么春娥你那雙鞋怎么樣?
妹妹瞟了巧姑一眼,也不作聲,就出門去了。一會兒妹妹踅回,把一雙鞋擺放到巧姑面前。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妹妹也收到一雙同邊鞋,更讓我想不到的是妹妹也收到一雙同邊鞋,只不過兩只鞋都是右腳穿的鞋。
巧姑把兩雙鞋托在掌上,翻過來倒過去,重新配好對,原來是配錯了對。巧姑愧疚地說,都怪我人老眼花,腦子昏糊,把好好的兩雙鞋配錯了對,以致引起誤會,讓你們姐妹猜忌不快,都怪我不好!唉,你們的娘死得早,沒人給你們做鞋,我就忙里偷閑給你們做了兩雙,想不到還鬧了一場誤會,讓大家心里都不愉快。現在重新配對好了,你們可以穿了。你爹把你們姐妹倆的腳碼告訴我了,鞋應該合腳。
一場誤會終于釋然,我們妹妹四目相視,笑了。
翌晨,巧姑吵著要回月光村。她說今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我爹有氣管炎,晚上哮喘咳嗽,沒有一個人相伴不行,她放心不下。等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她再來看我們姐妹,少住十日半月,長住兩月三月。
原來我一直惱恨著巧姑,恨不得踢她幾腳。可是從布鞋這件事上,我感覺到巧姑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壞,我們姐妹錯怪巧姑了。而且這么寒冷的天氣,長輩竟屈尊來給晚輩做生日,讓我愧怍難當。唯有的補救辦法就是多留巧姑住幾個晚上,互相溝通,加深感情。
讓我終生愧疚的是,我終于沒能留住巧姑,她霸蠻地走了,而且這一走就成為永別——她在回家的路上跌進了深澗,再也沒有爬起來……
又是臘月21日,我的生日如期到來。這回爹捎信來,要我回月光村過生日,他說除了過生日,也好順便去祭奠后媽的墳。
爹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巧姑的生日也是臘月21日。我如雷轟頂,止不住淚如泉涌。
清明節,在巧姑的墳前,祭奠著兩箱蘋果,兩個月餅,兩只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