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葬在黃家祖墳,與家宅一路之隔。這樣的距離,活著的不至于忘卻,死去的不至于迷路。
二伯高高瘦瘦的,說不上英俊,也不丑陋,但卻打了一輩子光棍。娶不上媳婦或許因他是個結巴。傳說,二伯原先并不結巴,只是小時候在陰天打豬草,挎著籃子跟在結巴二胖的屁股后,一句一句跟著學,三兩天功夫自己竟然也成了結巴。傳說終究有些杜撰的成分,真正原因就連我的父親也說不清楚。倒是有人給二伯說親,姑娘模樣周正,頗得伯父歡心,但人家姑娘死活不愿意。此后伯父再不相親,嘴巴也閉起來,幾乎成了一個悶葫蘆。
祖父母過世后,二伯原本跟著四叔生活,但四娘不會生養,二伯那時才39歲,清閑的日子啃噬得他渾身骨頭生癢。他開始幫襯著我家干些農活,我父母孩子多,土地多,勞力少,二伯在我家田地里勞作的時間越來越長。但飯點兒上任憑父母怎么挽留,他都不肯到我家吃飯。回到四叔家早已是冷鍋冷灶,就著涼水啃剩饃,但后來四娘干脆連饃籃子也藏了起來。二伯不得已,把舅老爺請來,當著弟兄四個的面說:“我——我——我跟-——跟著——老——老三過。”在他的概念里,幫忙干活就吃人家飯,是不實誠,即使是幫弟弟干活。從此,二伯開始了在我家的牛馬生活。
我們家有一個很大的菜園子,種黃瓜、番茄、豆角之類的時令蔬菜,一年四季不停歇。父親負責外出賣菜,田地、菜地的一切重活臟活都歸了二伯。除了飯時,很少能在家里找到二伯的身影。
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個大糞坑,主要是積肥以供莊稼的養分之需。糞坑頗具規模,幾乎占了院子的一半,樹葉雜草、秸桿兒等等,都被伯父悉數撿回來一層層壓進去,混和著黃土和雨水發酵。糞坑越挖越大,越挖越深,出糞的時候,坑沿漸漸沒過二伯的頭頂。父親憐惜他的辛苦,但說出來的話卻是瞪著眼的埋怨:“二哥,你挖那么深干啥呀!”二伯光著膀子不答言,一叉杵進坑壁,借力翻身而出,把拉車繩攀在肩上,低頭弓腰,吭哧吭哧,拉著滿滿一車臭糞去了地里,淋灑下一路的污臭。
由于二伯的能干,我們姐弟五人誰也不曾干過重農活。年月流逝,我們相繼成家,離家,伯父的身影依舊在地里忙活,像會移動的莊稼稈。
有一年農閑,父母去大姐家小住,留下二伯一人在家。我回家探望,大門開著卻不見二伯的身影。廚房里冷屋冷灶臺,打開鍋,一大鍋的水煮白菜!北風呼呼地刮,地里應該沒有什么活計,二伯會去哪里?一路打聽一路尋,終于在大西地找到了他。農村的冬景,像一副蕭索的水墨畫,二伯就是那畫景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墨點。只見簌簌的寒風中,他瑟縮著身子,幾乎是蹲著在向前蹭,兩手機械地往袋子里撿拾枯枝敗葉。破舊的藍棉襖,磨爛褲腳的藍褲子,變了形的破棉鞋像敞口的船灌裝著北風。
我怔在那里,看著在寒風中移動的身影,只覺得喉頭發緊,一聲“大(dài)爺”怎么也喊不出口。那一刻,我發覺自己失聲了,涕淚無聲無息地順著臉頰奔流,流進嘴里,苦澀難咽。
二伯是討厭穿新衣的。給他買的新衣,都壓在了箱子底,被母親逼急了不得已才穿上,整個人卻連走路都不自在了,頗像扭捏的小媳婦。有一年大年初一,二伯依然穿著破棉襖爛褲子,母親說:“二哥,你穿成這樣,來拜年的爺們兒不笑話孩子?”二伯聽后乖乖換了新衣,整個春節都低眉順眼。他把我們當成了自己的骨肉,絕不允許我們受到丁點兒傷害和委屈。我和二姐臭美,找鄰居婆婆用大針扎了耳洞,沒錢買耳環就用沾了油的紅頭繩系著。那段時間,二伯總盯著我倆的耳朵看。正當我倆擠眉弄眼表示不滿時,二伯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一個看不清顏色的手帕,里三層外三層的打開,說:“霞,妞,給——給錢——買——買——買耳環吧。”多少錢已不記得了,倒是一副紅辣椒樣式的耳環帶給我的歡喜,至今還溫暖地留藏在心里。錢,原本是父親給二伯的剃頭錢,每次一塊兩塊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攢下來的。
二伯沉默寡言,他是孤獨的,然而我們誰也走不進二伯的孤獨。他幾乎不和爺們兒閑聊,和我父母之間的話題也僅限于農活的安排。其實,二伯有他自己的說話對象,就是他的那些莊稼。在莊稼地里,他嘴里咕咕噥噥的,發音細碎而含混,不管身旁有人沒人,兀自照說不誤。大聲問他,伯,你說啥?他一臉驚愕地看著你,說,沒說話啊。
沒有人思考過,二伯對語無形的背后是什么,沒有人體會得到二伯一個人幾十年的白天有多白,黑夜有多黑。二伯年歲漸老,開始出現幻覺。他對母親說:“玉珍——偷咱家的椽子——蓋房,黑五——說——要拿刀——砍我——”前年秋末的一個傍晚,二伯的孤獨與幻覺終于有了另一種形式的爆發。嘩啦啦的冷雨鋪天蓋地瓢潑而下,二伯直挺挺躺在屋檐外大聲哭嚎:“媽呀,你扔下——恁傻子——孩兒啊,媽呀——你咋不——帶走我啊” 淚水混合著雨水,在那個無眠的漫漫秋夜,狠狠錘擊著我們一家人的心。
那次的爆發,之前不是沒有伏筆,只是我們都過于疏忽,沒有特別在意。最近這些年,村里種地的越來越少,我們家的菜地規模也在不斷縮小。二伯的背雖說越來越彎,但莊稼人不能不下地干活兒的思想就是彎不下來。一次,他跟隨著村里人到十幾里外的余寨砍包谷桿子,天已經黑透了還不見他的人影回來。父親向同去的人打聽了個遍,他們說:“你們家老二不愿出那5塊錢車費,非要自己走回來。你二哥傻不傻呀,就知道給你掙錢。”父親顧不得別人的揶揄,趕緊到處尋找。晚上十點多鐘,二伯踉蹌的身影才出現在父親昏黃的手電筒光里。面對父親的埋怨,二伯只是說,自己迷路了。但此后,二伯的精神頭兒就大不如前了。沒有獨自出過遠門兒的二伯迷失在夜路里,他內心是恐懼的嗎?是無所憑借無所依存的恐懼嗎?他是不是會和那些迷路的孩子一樣,也哭著喊著聲聲喚媽媽呢?
我們姐弟五人當中,二伯最喜歡大弟,在他的意識里,大弟就是他的兒子,要給他養老送終。2013年春天,大弟和二姐從新疆回來,二伯高興得很,吵著大弟把后院重新蓋蓋。后院是爺爺留給二伯的院子。大弟向來孝順二伯,就答應下來。剛開始,我們都沉浸在一大家子團圓的幸福里,兒孫滿堂,農活也不忙,蓋房子還沒到吉日。于是整天吃吃玩玩,院子里的笑聲和枝頭喜鵲的叫聲一樣響亮清脆,二伯總在一旁安祥地看著我們。后來,二伯的神情就不對了,他不再理會我們的笑談,給他剩飯也是默默接過去默默地吃。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想起二伯對父親說過一句話:“你中啊,有兒有女······”
如果,那個時候我能夠意思到二伯對家庭是多么的渴望;如果,我們能把消磨在電視上的時間分一點點來承歡二伯膝下,如果我們把花費在手機上的時間用來和二伯聊聊健康,對二伯脆弱的內心有所撫慰,二伯的人生或許就會改寫,這個世界上也就不會有關于二伯的悲劇發生。
2013年農歷3月15早晨,頭天晚上剛下過雨,大掃帚倒在院子的泥水里,二伯跑過去把它扶起來,豎在門樓底下。瞬間,污水印子爬滿了小弟剛粉刷過的白墻。母親吆喝起來:“二哥,大掃帚別放那!”聲音是嚴厲的吧,父親又吆喝起母親:“你大早上的吆喝啥?”二伯說話了:“不——不——不中用了!”三人都不再言語,事情仿佛畫上了句號。在農村,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兒,多得很,能算事兒嗎?
但這次,二伯是真的過不去了。當忙著做飯的母親回頭看到院角兒拿著瓶子咕咚咚喝著什么的二伯時,她覺得天要塌了。二伯喝了百草枯。
一切搶救,一切哭泣,一切悔恨,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二伯到底還是走了,在呼吸機拔下的一剎那,他蠟黃的臉上竟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那笑像是三歲孩童的笑,干凈而純真,更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脫。而大弟在葬二伯的那天,哭暈在他的靈前。
此后想起二伯,居然發現二伯其實也是有個人愛好的。每次晚飯后他喜歡看電視,雖然電視頻道和節目由父親操縱著,但好似只要是父親換的臺,他都無條件喜歡,偶爾還自言自語地發一兩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議論。尤其是看戲曲節目《梨園春》的時候,他坐在矮凳子上,竟也能瞇著眼翹起二郎腿,右腳尖兒跟著伴奏搖搖晃晃。仔細聽,他嘴里含糊的聲音居然也有一番抑揚頓挫。
二伯哪里是會唱戲呢。那是除了牛馬一樣下苦力的莊稼活兒之外,二伯一生唯一的喜好和人生享受啊!愿我再想起二伯的時候,腦子都是他搖搖晃晃的右腳尖,耳朵里都是他含糊不清的抑揚頓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