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發泥土清香的江村民俗風情畫[1]
——書劉光第《五日觀鄉人競渡》詩后
“五日”、即端午。在這個中國民間傳統節日眾多的活動中,規模最大,也最為精彩,歲歲年年萬人空港的,首推龍舟競渡。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五日觀鄉人競渡》詩,為我們繪聲繪影地再現了四川沱江邊上他家鄉富順縣趙化鎮的端午節日狂歡景象:
簫鼓槍旗鬧渚矼,婆娑神影跳文幢。
酒闌蛇藥喧重五,市小龍舟戲一雙。
彩艾幾人懸命縷,箑蒲叢蝶聚空江。
石榴裙子香花髻,莫漫歌船道意降。
這首詩,《介白堂詩集》所不載,從中華書局1986年版《劉光第集》404頁“七言律詩未刊稿補鈔”抄出。其創作時代,從詩題中有“鄉人”二字推敲,應是在作者進士及第以后。查劉光第在京考中進士直至去世,終生只回過一次家鄉,即光緒九年(公元1883年)南旋,至十四年五月八日攜家啟程北上。其間十年端午游峨眉;十一年五月初四日母親生病下世;十四年五月端午又是將有遠游,行色匆匆,都不可能五日觀競渡與民同樂。所以,這首觀競渡的詩,只能是賦于光緒十二年或十三年的端午。
劉光第生長民間,家境清寒,所以,詩中不但處處是新科進士的春風得意,更字字噴溢著濃郁的鄉間泥土清香和節日的喜慶吉祥。
這首詩的情調,是歡快而熱烈的。江岸邊、小洲頭,……處處是歡樂的人群。最是鎮頭那兩端豎石,一梁橫架的石矼小橋上,由于地勢比河灘磧壩要高,也就擠得更滿。簫鼓、槍旗,人語喧嘩,真是說多熱鬧有多熱鬧。簫鼓、吹簫擊鼓之聲。吹簫擊鼓,正是鄉間農夫節日狂歡景象。只是這簫鼓之聲,并非來自陸上,而是在水之央。《文選·秋
風賦》:“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這簫鼓之聲,乃是從江中劃行戲耍,即將正式開始競渡的龍舟上傳來的。水上是簫鼓,那岸上又是什么呢?劉光第說:岸上遍地是槍、旗。槍,是一種掘土鋤草的農具。《國語·齊語》:“時雨既至,扶其槍,刈、耨、……,以旦暮從事于田野。”《注》曰:“槍,椿也”,又見《管子·小匡》。成千成百的農夫丁壯,正是從田野里直接到江邊來觀賞龍舟競渡的。肩上扛著的扁擔、鋤頭,也還沒有來得及回家放下。數不清的彩旗,紅紅綠綠,迎風招展,與農人們拄在地上豎立著的扁擔、鋤頭相亂,密密麻麻,一片又一片。“大樹之下,女也婆娑[2]”,大伙兒正在
圍觀村姑們翩躚起舞。一陣陣發自內心深處的歡聲連著笑語,迎著東方冉冉升起的朝陽,碼頭上“鬧”了。用四川的方言來說,就是鬧熱起來了。“紅杏枝頭春意鬧”。已是生意盎然,春光融融,一片溫暖。趙化鎮五日江頭的喧鬧,熱烈的場面,就更是無限風光。
遠近幾十里的農人、黃發垂髫的少年男女,連同那些還勉強走得動的老太婆、老頭子們,清早起來,你邀我,我伴你地從四面八方趕到江邊上來。三杯雄黃酒已經下肚,吃不完的,涂在臉上,半空中緩緩散發出一縷縷淡淡的鄉村燒酒味與藥香。
重五這天喝雄黃酒,是大有來歷的。四川民間相傳:秀才許仙
出門,路上遇到雅潔如玉、國色天香的白娘子,與他成親。后來有個道士登門告訴他說,這美女是一條化作人身的白蛇。許仙不信。道士送他一包雄黃,要他
在這個喜慶的日子里,人們還要煮食角黍,佩帶五色布條拼合縫成、內貯香料的“香包”,或者干脆就把五色絲線纏在手臂上,稱之為“命縷”。用這樣的方法,來祈求長壽。關于這種風俗的起源,《續齊諧記》里說:
屈原
米投水祭之。漢建武中,長沙歐回白日忽見一人,自稱三閭大
夫,謂曰:“君嘗見祭,甚善。但常所遺多為蛟龍所竊。今若有
惠,可以楝樹葉塞其上,以五彩絲縛之。此二物,蛟龍所憚也。”
回依其言。世人作粽(角黍)并帶五色絲者,皆汨羅之遺風
也。
為了讓蛟龍邪祟不敢近身,人們從此開始在“
縷,一名續命縷,一名辟兵繒,一名五色絲,一名朱索。
劉光第生活的晚清年間,懸艾、佩絲等等,還非常盛行。趙化鎮是江鄉小市,清蒿、艾草、菖蒲諸般藥草,隨處可以采到。人們除了佩帶五色香包外,胸前往往還掛上一葉半片的藥草。所以,他在詩里
說:“彩、艾幾人懸命縷”。
幾人,是作者故作凄寒之語。地處沱江下游山鄉的趙化鎮,市小空江,平日冷冷清清,除了往來自流井鹽場至瀘州的鹽船水手,絕少過往客商。碼頭上縱有一兩個過渡的行人,也要等候一個半個時辰,才等得到三五個過河人,解纜開渡。可到了端午這天,情況就大不一樣了,豈特不再是“幾人”,而是冠蓋如云,揮汗如雨,人山人海,“箑蒲叢蝶聚空江”!
“箑蒲叢蝶聚空江”是一個夸張的藝術形象。箑、音shà,又音jié。見《集韻》。扇子之古名。《淮南子》云:“夏日之箑”。楊雄《方言》:“扇自關而東謂之箑”。箑蒲,就是蒲扇。至今,四川農村人家,夏天還在普遍使用,尤其是在老太婆中間,就更幾乎是人手一把。劉光第說,來觀賞競渡的人太多,他們手里的蒲扇,輕輕地搖動起來,象翩躚起舞的蝴蝶群,聚集在江邊,兩河兩岸,遮天蔽日,一切能充填的地方,毫無例外地都給填滿了!
詩人筆下的形象是夸張的,然而在現實的生活中,這又是一個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藝術形象,一個沒有半點夸張、令人只覺得親切和逼真的藝術形象。透過這些鄉情噴溢的詩行,劉光第在詩歌寫作上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4]”的技巧,盡情地顯示了出來。
如果我們要問:這些手里輕輕地搖動著蒲扇的是些什么人呢?詩人回答說,是來看劃龍船的“石榴裙子香花髻,莫漫歌船道意降”。一是從遠近幾十里四面八方趕來的村姑農婦,二是淀泊在河心的眾多花船上的有閑觀眾。大紅的石榴裙,紅得象一團火,映照她們發髻上斜插的剛從枝上摘來的潔白香花,更自別有一番情趣。這些農村女子,三天趕一次集買油打鹽的事,也輪不到她們頭上,平日里,哪有機會出門!今天端午節,男男女女,一起說說笑笑地來到街鎮河邊,從早到晚,恣情游樂,真不知心里有多高興。還有那有錢的好事人家,出資租賃船舟,扎成花船,密密麻麻,一艘挨一艘地淀泊在水面上,奏樂吹簫,一面縱情觀賞競渡,一面納涼,那就更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在這一派歡聲笑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們的詩人,也與鄉間的農人、村婦們一起,沉浸在節日的狂歡之中,鬧、喧、跳、戲。笑呀、唱呀、歌舞游戲呀!他也是家鄉山村里一農夫,全然沒有了半點老爺架子,與村姑、農人們融為一體,物我皆忘,從日出到日落,恣情嬉戲,只有端午節的狂歡。也正是由于這樣的原故,詩中“鬧”、“喧”、“跳”、“聚”以及諸如此類那些本來令人聽了便生煩的字眼,才變得那樣自然,那樣貼切,以致竟然找不出更好的詞兒來詡詡如生地記述五日觀競渡這種熱烈、歡快的動人場面。細細讀來,無限親切;反復品藻,意趣無窮。古人有所謂“詩眼”之論。這些不可置換的詞和字,以及它們所顯示與展現的無窮意境,也可以說是這樣的詩眼了!
這首詩的總體風格是熱烈而歡快的,它記述的人和事是在不停地運動和變化中的。然而,卻又動中有靜,動靜并相宜。從題目上看,這首詩的主題,是觀賞龍舟競渡。但從具體的詩句看來,詩人在濃墨重彩、淋漓盡致地描述了競渡場地和觀賞競渡的人群活動以后,點到競渡主題,卻是僅僅只有七個樸實無華的字樣:“市小龍舟戲一雙”。字雖寥寥七個,偏卻具有極為豐富,極為深刻的內涵。沱江邊上的趙化鎮,當時不過三幾百戶人家,確實也只是一個小小的集市。一年里,人們除了春節過年,也就只有端午賽龍舟才能熱鬧一次。
競渡龍舟,是中國民間傳統的群眾性體育娛樂活動,在四川,歲歲年年端午,只要有江湖河堰的處所,無不舉行,就連有些附近實在找不出水面的場鎮,也要舉行象形性的化裝賽跑,叫做“劃旱龍船”。關于這種風俗的起源,歷史上有眾多不同的說法,但在四川,則普遍認為是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