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學術價值和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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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師友!
今天,我們一起學習《史記》。
文史共通,匪特文史,文史哲亦共通。
發凡起例,創為紀傳之體
史者,記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記錄下來,就成歷史,就是文章。《史記》上起黃帝,下迄漢武帝太初三年 (公元前101年),是我國第一部通史,第一部關于我國古代社會經濟、政治、軍事、民族、思想文化、社會風貌以及各個階層人物群像的“百科全書”。
《史記》貫通古今,包羅萬象,既包括歷代帝王興衰以及中國古代認為與帝王興衰相對應(關連)的自然變化,又提綱契領地介紹了足以反映某一時代文化思想的諸子百家學說。舉凡歷法星象,地理天文,上自天子、諸侯,下至游俠、監者、剌客、屠夫,乃至倡優醫巫之人,“天下遺聞亡事,靡不畢集。”全書130卷,每卷1篇, 52萬言,計有本紀、表、書、世家和列傳5種體制:
本紀,12篇,有五帝、夏、殷、周、秦、秦始皇、項羽、高祖、呂后、文、景、孝武。按照年代順序,記敘帝王的政跡和言行。“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上記軒轅、錄秦漢,下至于茲”,集中反映了司馬遷縱觀歷代興亡、歷史發展大勢的撰述宗旨,也是全書表述歷史進程的總綱。
表,10 篇,按照年代譜列各種重大事件,自三代迄于司馬遷本人生活的漢武帝時代(當世),有世表、年表,還有秦楚之際月表。反映“并時異世,年差不明”的頭緒紛繁復雜的歷史事件及其發生的年月。
書,8篇,有禮、樂、律、歷、天官、封禪、河渠、平準。涉及禮樂制度、歷法、天文、地理、重大祭祀、經濟財政等社會生活,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等諸多方面。以明其“損益”、“改易”之跡,“承蔽易變”之狀。
世家,30篇,記載各國諸侯事跡,以及王朝輔拂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以事主上”的史事,與乎朝廷與地方(諸侯國)之間的關系及其變化。
列傳,70篇,為古往今來各個階層和各個方面形形色色有代表性的歷史人物(包括日者、游俠、剌客等下層社會人物)立傳。
這種貫穿古今,包羅萬象,“紀以敘其大端,傳以委曲敘事”,表述生動、豐富的歷史內容的史書,是以紀和傳為主體的,后世史家稱之為“紀傳體”。
用紀傳體編寫史書,不能說是司馬遷的發明。唐代史學評論家劉知幾就曾經在他的《史通》里說過,《史記》的“本紀”和“世家”,分別是仿效《禹本紀》和古“世家”;“十表”仿自《周王譜牒》;《平準書》和《貨殖列傳》,脫胎于《管子》;《準南子》里的“天文志”,可以說是《史記·天官書》的前身。但是,成功地把這5種文體巧妙地結合起來,各有側重而又互相配合,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為表述歷史提供更廣闊的領域,則是司馬遷的再創造和杰出的貢獻。
《史記》以其豐富而深刻的思想,系統而完備的方法,典型而鮮明的人物形象塑造,對后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唐代以降,以它為代表的紀傳體史書,被稱為“正史”。而編年體史書,則被稱為“古史”。從此“歷代因之,遂分正副,莫不甲紀傳而乙編年”。現在我們國家在全國范圍內組織專家學者編寫《清史》,也仍然采用的是這種紀傳體。確如清人趙翼所說:“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圍,信史家之極則也。”
有人說,項羽不是皇帝,列入“本紀”是“為例不純”,“自亂其體”。其實,項羽是實際上領導了當時各支起義力量,推翻秦王朝的統治并在秦亡漢興之際的5年之間號令天下的。為項羽作本紀,正是太史公實事求是和進步歷史觀的表現。基于同樣的原因,他又作了《呂后本紀》而不為劉邦兒子劉盈這個只是名義上的皇帝(漢惠帝)作本紀。
劉知幾輕通史而重斷代;魏禧說司馬遷“僅工于文,班固則密于體”。其實,通史和斷代史各有千秋,何況班固《漢書》本是擬《史記》而作,記述漢武帝以前的史事,基本上是照錄《史記》原文,雖然說“史學家事必有據,唯恐一言之由己出”,但是,這也從另外一個方面證明,《史記》確實是一座難以企及的高峰,還是趙翼說得好:“無所因而特創者難為功,有所本而求精者易為力,此固未可同日語也。”
文史共通,文史哲亦共通
深厚的文學造詣和鮮明的個性特色,是《史記》成為史家絕唱的又一重要原因。文史共通。匪特文史,文史哲亦共通。《史記》是歷史書,是文學書,也是考究“天人之際”的哲學書。這部鴻文巨制,對于歷史學科的重要性,自無待言,從語文學科的角度看,我們小時候,是把它當成文學書讀的,現在的中學生,不也是在語文課上讀《史記》的嗎!
寫書,總要經歷立意(確定全書體例)選材、布局謀篇、命筆行文、選詞煉句這樣幾個階段。司馬遷寫《史記》,也不例外。
從立意上看,可以明顯地看出《史記》親民、求實、通變、不以名位、成敗論英雄。
親民。司馬遷在感情上接近人民,重視民心的向背,并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對封建統治者的憎惡。他滿腔熱情地為出身下層的侯生、荊軻、朱家、郭解、司馬季主等剌客、游俠、日者乃至倡優滑稽之徒立傳;在翔實記述秦漢之際農民大起義的同時,他實事求是地肯定了陳涉、吳廣諸人在歷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明明白白地為百戰不得封侯的李廣鳴不平;淋漓盡致地揭露酷吏的專殘和佞臣們的丑惡嘴臉;實事求是地從政治上和社會經濟上揭露了漢武帝“承平盛世”下所掩蓋著的階級矛盾,嘲笑這位不可一世的漢家天子一再受騙于方士妖人。一部《史記》,是以司馬遷自己的是非觀念來善善惡惡的。班固說他“是非頗謬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其實,先黃老而后六經,是肯定文景之治,否定漢武帝多欲所造成的衰敗;述貨殖為商人立傳,是肯定商人促進生產發展,對社會經濟的繁榮所作的貢獻;頌揚游俠,是肯定他們犧牲自己,救人之急。通過頌揚他們來表達司馬遷自己對于開明政治的向往,對于人民追求物質財富和反抗強暴的同情。正是這種“是非頗謬于圣人”的精神,才使得他這部《史記》閃灼出奪目的光輝。
求實。是說這位太史公繼承古代史官“秉筆直書”的優良傳統,真實地反映了歷史的客觀實際,誠如班固所言:“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通變。司馬遷清楚地認識到:歷史是一個不斷發展變化、永無止息的過程。他重視歷史的發展和變化,力求通過對于這種發展與變化的探討,揭示歷史事件的規律,并且用歷史變化的觀點記述歷史。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后面再詳細地講。
司馬遷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足跡半中國,到過很多地方進行調查,廣泛閱讀了皇家石室、金匱收藏的各種秘籍、檔案文書,廣泛采錄諸子百家典籍,把政治、經濟、文化各個方面有價值的史料都盡可能地寫進了書中,從而使得《史記》在相當廣闊的范圍里,生動地展現了歷史的真實面貌。他搜集材料的途徑和方法主要是:
1、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通計《史記》引用之書,計有103種。其中,“六經”及其訓解注疏之書24種,諸子百家之書52種,歷史地理以及漢家朝廷檔案20種,文學之書7種。
2、取資金石、文物、圖象和建筑物。《秦始皇本紀》著錄了“泰山石刻”、“瑯琊石刻”和“之罘石刻”;適魯觀孔子廟堂車服禮器;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宮室;觀蒙恬所筑長城、亭障和直道。等等。
3、游歷訪問,實際調查。收集上古歷史傳說,考察調查西周建國經營洛邑的情況。調查戰國遺聞,漢初故事,古戰場形勢,人物情況,就更為詳悉。普通百姓的口碑,他也非常重視。如適大梁之墟,訪求夷門及秦之所以滅魏,“墟中人曰”云云,等等。《貨殖列傳》里關于全國各地物產、都市經濟和民俗民風的記載,也是游歷調查得來的。
4、直接接觸當事人,或者轉錄他人的口述材料。如《李將軍列傳贊》:“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項羽本紀贊》:“余聞舜目蓋重瞳子,又聞之周生曰,羽目亦重瞳子。”等等。
5、采集歌謠詩賦。包括樂府歌謠,文人詩賦,民歌童謠和俚語俗諺等等。引用時一一標明,與征引文獻同樣鄭重。
6、搜求秦火殘存的古諸侯國史記。《燕召公世家》所載燕孝王“三年卒,子今王喜立”;“今王喜四年,秦昭王卒。”如此下距司馬遷一百四五十年之事,而兩稱“今王”,顯見此乃抄錄燕國史記而改寫未竟的痕跡。
搜集得來的史料,司馬遷不是有聞必錄,而是認真地綜合、分析、鑒別和篩選。作“紀”,他從比較信而有征的黃帝寫起;人物列傳,也從確有事跡可考的伯夷、叔齊寫起。一時無法弄清的問題,他擇善而從,或者多說并存。一時難以斷定的問題,寧肯闕疑,也不武斷地下結論。
《史記》選用材料入書,有明確的義例,這就是:
1、考信于六藝,折中于夫子。主要以六藝經傳為史料。
2、擇其言尤雅者,總之不離古文(先秦文獻)者近是。重視使用第一手材料,廣泛征引古文,擇其尤雅者述之,而無稽者不錄。
3、紀異而說不書,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記載天異災變,但在記述人事的紀、傳中并不加以發揮。其《天官書》云:“幽厲以往,尚矣。所見天變,皆國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時應,其文圖籍禨祥不法,是以孔子論六經,紀異而說不書”;《大宛列傳》云:“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等等。
4、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至于世傳其書者,論其軼事。漢初自申屠嘉以后的丞相們“備員而已,無所能發明功名以著于當世”,故不記載。已有著作傳世,比如孟子荀卿、管仲晏嬰,與乎孫子吳起諸人,就只記述其軼事。
5、信以傳信,疑以傳疑,故兩說之。太史公曰:“疑者闕焉。”又曰:“疑則傳疑,蓋其慎矣。”是以五帝三代,只載世系而不記年。殷、周二《本紀》載殷祖契為其母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又云其父為帝嚳;周祖后稷(棄),亦其母姜源履巨人之跡而生,等等,是皆疑則傳疑之例。
6、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厥協,就是綜合;整齊,就是分析鑒別篩選。其貫通的手法,一是剪裁摘要,二是增文補史,三是訓釋古文,四是熔鑄改寫。四種手法交叉運用,而又以熔鑄改寫為主。
《史記》書中細節的描寫,往往有合乎情理的想象與加工。比如《孔子世家》對所引《論語》材料進行時間和場景的定位,以形成連貫的編年史料,顯然是文學構思的運用;《太史公自序》引古人自況,說文王拘而演《周易》、左丘失明,厥有《國語》,特別是不韋遷蜀,世傳《呂覽》,是皆遭遇不平而發憤著書。這些,并不都是事實,但是這樣一加工,就闡明了只有經受得起磨難的人,才能做出大事業。
材料有了,便要謀篇。謀篇,就是定格局。《史記》在格局布置上的最大特色是“五體并用,詳今略古,夾敘夾議,寓議論于記敘之中。”劉知幾說它“雖敘三千年史事,其間詳備者,唯漢興七十余載而已。”12本紀,包括《秦始皇本紀》在內,寫當時“七十余年以來”的,就占了7篇。10表,夏殷周三代,只有1表;春秋戰國,只作了《六國年表》和《十二諸侯年表》;《秦楚之際月表》以下7表,都是“當代史”。30世家和70列傳,就更主要是秦漢以來的內容。
設立河渠、平準、貨殖等經濟專篇,是《史記》謀篇的一大創舉。司馬遷重視生產、交換和消費等經濟活動,力求從經濟生活的背后,尋找道德產生的根源乃至社會歷史發展的原因。他翔實地記載了漢興以來的國民經濟概況與經濟政策的演變,把經濟發展與社會治亂興衰有機地結合起來進行考察,肯定衣食住行的物質需要是不可更易的客觀存在,正是這種需要,推動了社會分工和生產的發展與流通交換的出現。在此基礎之上,他提出了“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這個關于經濟和政治、文化有密切關系的重大命題。這是古代中國史學觀的一大進步。
《史記》人物列傳的每位傳主,都是代表某一方面的重要人物;每篇文章都有深意,都有不可取代的價值。《孔子世家》、《孟子荀卿列傳》和《仲尼弟子列傳》代表學術思想界最重要的人物;《蘇秦張儀列傳》,代表造致戰國紛爭局面的縱橫游說之士;《孫子穰苴列傳》、《田單列傳》和《白起王翦列傳》,代表知名將帥;而孟嘗平原“四公子”列傳,則代表了戰國時期的新貴族。
具體到每篇文章,那可真是千紅萬紫,各各不同。寫蕭何、曹參、張良,歷敘生平,首尾完具。因為他們是漢王朝的開國功臣,關系秦漢之際翻天覆地的大變革,而且事跡具在,可以得而書之;寫《孟軻荀卿列傳》,則藉他們以敘當時之人,記述了齊國“三鄒子”,記述了淳于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等眾多的齊國“稷下先生”,實際上是寫了一篇先秦諸子列傳;《扁鵲倉公列傳》,記述他們的醫案,因為這兩位名醫沒有著作流傳;《管晏列傳》,但載其遺文逸事,至于治國之道等等,只要已經見諸他們的著作,一概不錄,這是因為管晏之書具在,毋須再講;而寫伯夷、叔齊,那就幾乎全是議論了。為什么記敘之文寫成了純議論?因為傳主只有不食周粟一事可以得而記述,而且厥事體大,值得大議論而特議論一番。
歷史要求實錄;文學要講究藝術性。司馬遷首先是史學家,其次才是文學家,我們不能把《史記》當成單純的文學作品來讀。司馬遷的偉大貢獻,是冶文史于一爐,把歷史和文學統一起來,以人物為中心,塑造了我國古代首尾三千年間各種各類歷史人物的形象。每篇世家紀傳,都有生動的故事情節,都有曲折細膩的細節描寫和繪聲繪色的活動場面,以及生動活潑的口語化語言。《史記》的辭藻文章,千百年來膾炙人口,影響了歷代文學大家的成長,甚至還影響了元明以來戲劇和通俗小說的創作。究其所以如此成功,概括地說,一是運用選擇和互見的手法,突現歷史人物的個性;二是兩兩對照,以烘托人物;三是熔鑄鮮明的愛憎感情,以感染讀者;四是運用多種文學手段,塑造人物形象;五是有意識地塑造(注意:塑造。文學藝術的塑造)典型化的歷史人物,以符合他自己編著史書的理想。前四點,是他塑造歷史人物形象的手法;最后一點,則是司馬遷有意識創造的歷史與文學的統一。這位太史公尊重歷史,但他編寫史書不搞自然主義,而是對歷史事實進行選擇、剪裁、提練和強調,塑造出各種各類歷史人物的典型形象,從而更深刻地反映出復雜紛繁的社會生活場景及其本質,發掘出這些現象背后蘊藏的深邃哲理,這種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就是《史記》的文史共通、文史哲共通。
文以載道,郁郁乎文哉
言而無文,行之不遠。《史記》的文筆是優美而生動的。《史記》文章,一是簡明,二是善于抓住人物的主要特點,寥寥幾筆,一個個活鮮鮮的歷史人物,就躍然紙上。殷盤周誥中那些詰屈聱牙的文字,被改寫為平直易解的詞句;新鮮活潑的民間口頭語言,被大膽吸收,與各地的方言土語并列;當時極為盛行的辭賦文章的駢偶形式被大膽揚棄,從而大大擴展了長短相錯的散文領域。
狀人物。完璧歸趙的藺相如,舍身剌秦王的荊軻,叱咤風云的項羽,豁達大度而又不拘小節的劉邦,指鹿為馬的趙高,自作孽、不可活而又其為人也小有才的李斯等眾多人物,莫不栩栩如生。為什么栩栩如生?司馬遷寫人注重寫個性。為文學家立傳,總要轉錄其作品,同樣,為政治家立傳,也一定轉錄他的奏議和著作。能夠代表人物個性的言行,再小也要敘述,不足以表現個性的言行,再大也要放棄。以廉頗為例,寫他8次勝仗的赫赫戰功,不過“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這樣寥寥數語,然而對于他如何與藺相如嘔氣,如何負荊請罪,又如何表示不服老這些瑣事,卻用盡濃墨重彩,大書特書。為什么這樣寫?戰術戰功,每個良將莫不盡有,不足以表現廉頗的人格,到是這些小事,可以看出廉頗的忠誠、氣量雖小卻又能識大體的個性。
這種細節的描寫,文筆上也是很精彩的。比如寫“項籍少時,讀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于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短短60個字,就寫出了這霸王的志大才疏。
記事件。寫重大事件,司馬遷言簡意賅,準確而生動。比如記述鉅鹿之戰:“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於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閑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鉅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以一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有聲有色!
“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9個字,打贏了這場戰役;“殺蘇角,虜王離,涉閑不降楚,自燒殺”14個字,道盡了這場戰役的赫赫戰功。
寫張良為長者拾履,韓信入人胯下這類細節,同樣也入木三分。不僅入木三分,同時把人物也寫活了。
記言語。一篇《倉公列傳》,只是皇帝對倉公的策問與倉公的對答。這種特殊手法,歷代史書絕無僅有,因為實在是太難以仿效。更妙的是,司馬遷善于攫取歷史人物的精彩語言,恰到好處地寫進他的《太史公書》,惟妙惟肖地為歷史人物畫相,為他的文章生色。比如《滑稽列傳》里齊宣王所說的“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淳于髡關于“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的妙論;飛將軍李廣引刃自殺時所說“廣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余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誰能不與他的將士和百姓們一起哭泣!讀到萬石張叔之子張建發現奏事文書寫錯字時所說“誤書!‘馬’(馬)者與尾當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譴,死矣”的誠惶誠恐,又有誰能不解頤?
品圖書。關于儒家“六經”,司馬遷一語中的地說道:“《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言簡意賅,千載至今,遂為定論。他對《春秋》和《離騷》的點評,就寫得更精彩:
《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
這種觀點,我們當然不能茍同。但在當時,這無疑是一錘定音的。關于《離騷》,司馬遷說: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謗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剌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義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淤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游于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皎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千古至今,遂為定評。
篇末論贊。好些篇章后面,都有司馬遷以第一人稱發表的議論,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太史公曰”。這些論贊,議論宏闊,筆勢縱橫,旨義深微,言詞精練。或考證古史,或敘游歷所得,或提求取材義例,或明其作述之旨,或褒貶人物,或縱論史事,或者隱含譏剌。要皆直抒胸臆,觀點鮮明,構成系統的歷史科學理論。從寫作手法上看,這些論贊,無不都是從大處著眼,恰如其分,而又多是從小處著手,順手拈來。《項羽本紀》的論贊是如此,《淮陰侯列傳》、《李將軍列傳》等眾多篇章的論贊,也莫不如此。
從形式上看,這些論贊整齊而又靈活。所謂整齊,是說《史記》篇前為序,篇后作贊,并在文中夾敘夾議以為史論。考慮到十表、八書和類傳都是貫通古今的,把大段恢宏議論放在篇首作為序論,進行貫通性的概括,表現出強烈的理論色彩;本紀、世家、列傳三者均敘人物,故在篇末作為贊論,褒貶人物,具有鮮明感情色彩;論傳提示義例,《自序》集中闡明作述之旨,是為全書總綱。
所謂靈活,是說在整齊之中又有變通。《外戚世家》和《孟子荀卿列傳》兩篇,實質是類傳,故作為序論以明其類。以孟、荀作為列傳的標題,只是為了突出這兩位儒學大師的歷史地位,而其內容則是一篇先秦諸子類傳。《剌客列傳》作為一篇類傳,本應編在《循吏列傳》之后,卻被有意安排在輔秦人物中間,與呂不韋、李斯、蒙恬諸人并列,以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安排,是太史公反暴政思想的委婉展現,因為剌客就其實質來講,都是反暴政的。
要而言之,破體為例是《史記》的一大特色。全書五體,無不都有破例。質的規定性需要通過格式進行反映,但必須要有變通,才能曲盡其妙。歷史豐富多彩而又變化萬端,只用死板的格式,是不能對之進行形象反映的。立例又破例,充分展現了司馬遷的卓越史識。后世書生輕議冢中人,孰知冢中笑爾書生氣!
《史記》在中國文學史上蔚成了一脈相承的主流。唐代,韓愈“文起八代之衰”,就是效法司馬遷提倡古文。后來宋元諸大家,明七子和清代的桐城派、陽湖派的古文,都是《史記》主流中的波瀾。它如蒲松齡《聊齋志異》以及諸如此類的筆記小說等等,無不都是受了《史記》的影響。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究天人之際,是哲學;通古今之變,是史學;成一家之言,則主要是屬于歷史編纂學的范疇。司馬遷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而成其一家之言,代表了中國古代歷史科學所已經達到的水平、最高的學術成就。
《史記》八書究天人之際,十表究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就是研究天和人的關系。天人關系、古今變化,前人多曾道及,而把它們綜合起來加以考察,使它們獲得歷史的形式,成為一家之言,則是司馬遷的偉大創舉。
“天”和“人”是先秦人們歷史觀念的兩個基本范疇。古代的“天”,指至上之神;“人”,指人君,而不是普通民眾。古代人們信守天命,并以此來說明天與人的關系。所謂“天人之際”,就是天與為國者(人君)之間的關系,就是世間治亂、家國興亡與“天”的關系。那時,人們認為“天”是至高無上之神,世間的一切,都是由“天命”所決定的。在這個看不見而又摸不著的“天”面前,誠惶誠恐。所以,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一開篇就說“臣觀天人之際,甚可畏也。”
司馬遷是董仲舒的學生。作為今文經學大師,董仲舒最重要的命題是倡言“天人感應”。司馬遷一反乃師家法,傾向于認為決定人類命運的是人類自己,而不是天神。他懷疑“天”有意志,把自然現象與陰陽五行的迷信進行了區別,在肯定陰陽五行學說對于自然規律描述的同時,明白指出“星氣之書,多雜禨祥,不經。”批判了這種“使人拘而多畏”的迷信禁忌學說。對于秦始皇和漢武帝的求仙,他更是無情揭露、諷刺揶揄。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乃是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這里所說的“天”,是指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
司馬遷說:“子羽暴虐,漢行功德。”楚亡漢興不是天意,人心向背才是事業成敗的根本原因。批評項羽“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悟,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說項羽的失敗,不能歸結于“天亡我”。伯夷叔齊有善行而不得善終,司馬遷說:“所謂天道,是耶非耶?”如果說他只是批評項羽荒謬,那么,這就是直端端地批評“天道福善禍淫”的傳統觀念了。
當然,司馬遷并沒有最終否定天命,《天官書》中,他也人云亦云地記述了“長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見,兵起”;“亢為疏廟,主疾……氐為天根,主疫”;“狼角變色,多盜賊”;南極“老人見,治安。不見,兵起”,以及諸如此類的“天人感應”之言。在《高祖本紀贊》里,說“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并以此證明漢得“天統”;在《秦楚之際月表》中,贊嘆漢得天下是“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又說“非大圣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毋容諱言,這位太史公,只是懷疑“天命”而已。當然,他講的“天命”,主要還是指歷史變化的事勢,與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是不相同的。
董仲舒說:“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司馬遷“通古今之變”的命題,與
變是歷史的本質。司馬遷說道家“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沒有一成不變的態勢,沒有永恒存在的形體。他用發展變化的眼光看待人類社會的歷史,提出了“變”、“漸”與“終始”諸名。他所說的變,指社會在不斷地進化和發展;漸,是進化和發展的過程;終始,是指因果關系。《十表》的結構和內容,鮮明地反映了他“詳今略古”和“詳變略漸”的歷史觀點,對三代作“世表”而秦楚之際作“月表”,就是詳今略古,就是突出這個“變”字。《秦楚之際月表序》云:“太史公讀秦漢之際,曰:初作難,發于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于漢家。五年之內,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講的是這段劇烈變革的歷史經驗應該認真總結。其《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云:“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混乎?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講以古為鏡,同時又講古今不同,他對歷史的總結,是要給當時和后代作“鏡子”的。
當然,司馬遷的“變”,不是承認歷史是由社會內部矛盾的斗爭推動向前發展的辯證法的“變”,也不是認為社會只是循著自然規律漸進的庸俗進化論的“變”,而是認為歷史是以一定時間為周期的循環往復的“變”,這就是貫穿《史記》全書的“三統循環論”。《史記·高祖本紀》說: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薄,故救薄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謬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
這段話,是司馬遷對于漢之所以能夠代秦的總結,因而也就最能反映他那個“變”的本質:首先,歷史是按照“忠— 敬—文”這樣的順序,周而復始地“變”的。其次,不管怎樣變,都越不出儒家的社會倫理范疇,只有形式的不同,而無質的飛躍。第三,秦之所以暴亡,是因為推行法家之治,“酷刑法”,“任力政”。第四,所以漢朝“承敝易變”,改行“王道”,“卒踐帝祚”,“得天統矣”。
忠、敬、文都是儒家社會倫理范疇,為什么又要變來變去?司馬遷認為,這些社會倫理范疇,作為當國者的思想武器,是各有利敝的,因而必須交替使用。關于這種循環的時間尺度,司馬遷說:
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載,然后天人之際續備。
從東周到漢興五百年,漢王朝正好處在歷史變完一紀之后,進入第二紀,自然應該是萬象更新的盛世了。
治亂興衰既然是因果相聯、循環往復的,所以,就需要“原始察終,見盛觀衰,以稽其成敗興壞之理”。追原其始,察究其終,了解和把握歷史變革的全過程,從而審視其原因、經過、發展和結果;在事物興旺的時候,看到它開始轉化的起點。這就要對整個歷史進行貫通性研究,而且要劃分為若干段落進行考察。因為前一段歷史是后一段歷史發展的原因,而后一段歷史是前一段歷史發展的結果。為此,司馬遷創為了歷史年代之學,把三千年中國史劃分為3段:
一、殷周時代(古代)。從傳說中的黃帝到周召共和元
年,亦即公元前841年。
為什么只從共和開始紀年,司馬遷在《三代世表序》中說:余讀《諜記》,黃帝以來皆有年數。稽其厝譜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異。夫子之弗論次其年月,豈虛哉!于是以《五帝系諜》、《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訖共和(周召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1年)為《世表》。
二、春秋戰國和秦代(近代)。從公元前841年到公元前207年。這段歷史,又分為兩個時期:
1、春秋時期。《十二諸侯年表序》:“自共和訖孔子(從共和二年到周敬王四十三年,即公元前841年到公元前477年),表見《春秋》”。
2、戰國、秦時期。《六國年表序》:“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訖二世,凡二百七十年(從周元王元年到秦二世三年。即公元前476 —— 公元前207年),著諸所聞興壞之端。
三、漢興以來七十余年(當代)。從秦王子嬰素車白馬,背輿自縛向項羽投降的公元前207年算起,至漢武帝太初三年(公元前101年)。
“言”,就是議論,就是理想和主張。成一家之言,就是要創設自己獨特的思想體系,啟迪后人,影響社會。編寫歷史著作,要闡明自己的思想,不應只是史料匯抄和事實的堆積。《史記》書中,司馬遷融會貫通諸子百學說建立起來的歷史學體系,就是他的“一家之言”。這種歷史科學體系,表現為他在哲學、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社會倫理各個領域的認識與觀點。他主要采用了以下三種形式表述自己的一家之言:一是創立紀傳體通史以寓義例;二是剪裁熔鑄史事、寓史論于記敘之中以明其理;三是通過論贊以直抒胸臆。
歷史記述既應無所不包,就必須“網羅天下放失舊聞”;歷史科學既應概括人類社會的一切文化現象及其變化發展,就必須“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融匯諸子百家學說于一編之中。于是,司馬遷創造了紀傳體史書,條理包羅萬象的人類文化歷史,“究天人之際”講自然和空間,劃分天人關系;“通古今之變”講時間流變,闡明人類社會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展、演變的。威武雄壯的歷史活劇,就是在古與今的時間流變中上演,并且不斷演變。作為太史公,他所要捕捉的,就是這個“變”字。在歷史變革中考察歷史,把握人類社會演變的進程和內容,探求成敗興衰的規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為大一統的西漢王朝尋求長治久安的“治道”,這就是太史公的一家之言。
高山仰止讀奇書
《史記》寫成后藏諸名山,副在京師。漢宣帝時,司馬遷的外孫楊惲祖述其書,乃流行于世,而10篇未成,有錄無書。三國·魏人張晏說:“元、成之間,
《史記》文詞古奧,漢代典章文物,又與后世多有不同。于是,就像漢儒注經一樣,有不少人為之作注,主要的有南朝宋·裴骃的《史記集解》,唐人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和張守節的《史記正義》3家,習稱“史記三家注”。最初,各自單行,與《史記》卷數不合。紀曉嵐《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北宋年間,曾把這三家注散刻在《史記》正文之下,合為一編。這個本子,而今也已不見,目前最早的,是南宋黃善夫本,已由商務印書館影印,收入《百納本二十四史》中。此外,有明代嘉靖、萬歷之際南、北國子監所刻“二十一史本”(監本),毛氏汲古閣“十七史本”和清代乾隆年間武英殿本。其中,武英殿本最為通行,后世多有翻刻和影印。
同治年間,金陵書局刻印《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合刻本》130卷(即金陵書局本)。1959年,中華書局以之為底本進行整理,由
1955年北京大學王伯祥教授選注出版的《史記》,代表了當時《史記》研究所已經達到的最高水平。蘭州大學張大可教授新注的《史記全本新注》,發展了王先生的研究成果。北京大學另一位王利器教授,也對《史記》做了很多工作,出版有《白話史記》。這是3個真正由專家整理,注釋(其中王利器甚至是翻譯成白話)出版的好版本。今天我的這個講稿之中,就包含有他們的辛勤勞動。
讀《史記》,版本要擇善而從,建議最好選用中華書局的標點本;要識字義,通訓詁。過這道關,可以借助工具書。要明句讀。明其句讀,才能通曉義理,才能明其章法。此外,還要先作些入門準備,先讀《太史公自序》,讀班固《漢書》里的《司馬遷傳》,了解司馬遷其人其事,再讀一些關于《史記》的評論,諸如《漢書·敘傳》論史記的段落;劉知幾《史通》的“六家”、“二體”和“古今正史”諸篇;《隋書·經籍志》;鄭樵《通志·總序》和《四庫全書》之史部正史類關于《史記》的評論和記述,粗略認識《史記》在史學上的地位和學術價值。
讀書目的不同,方法也就應當有所區別:
1、以研究《史記》著述體例及宗旨為目的而讀,就須提高眼光,鳥瞰全書,以究其文體;
2、以研究古代史跡而讀,就需要首先通覽全書,以觀其大略,尋出每個時代的關鍵要點,最后精讀與這些要點相關的事項;
3、以研究文章技巧為目的而讀,那就著重選讀其中最精彩的一些篇章。
1、辯識后人竄亂部分;
2、考證先秦史實;
3、為《史記》作新注;
4、編制《史記》古今地名對照手冊;
5、于《史記》十表之外,補作一個總的大事年表。
幾十年來,有很多學人圍繞這5個方面開展工作,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這并不是說對于《史記》的研究已經完成,學海無涯,不管是文學問題還是史學問題,都還有很多沒有弄清楚,值得我們進行更深層次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