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太晚了,明天就是除夕。年豬已經殺過了,我又一次沒趕上。豬圈里是可以活過冬下的豬。
我把一桶食倒在槽里,看著它吃力地站起來,再一瘸一拐地向槽走來。耷拉的腦袋側著瞟我一眼,旁若無人地享用晚餐。我不知道它是否認出了我,不知道人歷的半年在豬歷里有多久。
過了這個冬天,它就四歲了。我清楚的記得,它是三年前的春天從遠親家買來的。那時它不到四十天,或許是暈車,也可能是水土不服,上吐下瀉了好些日子。現在,它已經生過幾窩崽,瘸了一條后腿,我殘忍地想到它活不久了。一頭帶了頑疾的豬,不容易長肥,更別說下崽。
我離家僅僅半年,卻仿佛看到了一頭牲畜經歷過漫長歲月的變化。水泥地的刮痕又蓋了一層,它瘸掉的那條腿,蹄子腫的像被鹵過,圈壁的角落,稀稀疏疏的灑落著些舊毛。初春回升的氣溫,竟能讓一頭老豬換一身新的皮毛,用最直接最實在的方式辭舊迎新。我自慚形穢,我們迎來了那么多個春天,都只是時間在心里的抽象暗示。許多年頭,還沒等到春天真正的來到,我們已經完成了所有的迎接,又有許多個年頭,春已經暖到了花開,我們才準備告別舊歷。我突然感到我們時間的虛無,甚至從來沒有真正的迎到一個春天,一直可笑的在抽象的時間中循環,在自定的年歲里往復。現在,春暖已經開始,人卻沒有可以換掉的的毛皮,頂多只能脫下一件本不屬于自身的厚棉襖,減掉一條多余的秋褲。
它長長的嘴在槽里來回搜羅最后的美食,我關了圈門,它卻不和我道別,哪怕是投一個無所謂的眼神。我想,我該理解它作為一頭老豬的孤傲,在它活過的這三個冬下,那么多頭豬被殺死、刮凈、開膛破肚,成為灶頂的臘肉。那些凄烈的叫聲,它肯定聽得見;那些熏焦的肉味,它肯定聞得著。那么直截了當的直視死亡,它肯定早已磨練出無比堅強的意志,擁有不可企及的心境。這樣的收獲,是多少人終其一生不可達到的境界。
它的子女大都先于它死去,肥豬活不過冬下,或是宰掉的年豬,或是賣掉的肉豬,這是它們無法逃脫的命運。畢竟“人怕出名豬怕壯”,入了秋,它們命同螞蚱。我隱隱感到它有一種徹頭徹尾的冰冷,先是堅硬的水泥石板,再是擋不住寒風的皮毛,最后是它一貫的冷漠,從外表直到到內心。
面對一頭活過三個冬下的豬,我終究無法改變它的命運。就算我再讓它活過今年冬下,再幫它打發掉春夏的豬販和秋冬的屠夫,那又怎樣?它終究會在下一個冬下死去,或許還等不到下一個冬季。它冰冷的態度似乎已經知道了一切。對啊,知道自己的生命何時結束總比渾渾噩噩地活著好,不然,活在自己幻想出來的無休止的時間里終究是個悲劇。
過了年,我又要外出,我不知道那時豬歷已經到了什么年月。我可以用我們的時間將它的命運算的一清二楚,自己卻只能繼續活在幻想出來的剩下的時間中。
二零一四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