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我從城里趕上最后一班回鄉的末班車,就是想跟父母商量。阿黃飛跑出來迎接。狗鼻子就是靈,我還在房屋背后的土坡上,它就嗅著味兒迎來了。它踩著地上積的雨水,躍起前腿兒想粘在我身上,我生怕它弄臟了衣服,在它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把它趕跑了。它叫著跑在前面,又跑回來,然后回家給媽報信兒去了。
院里很冷清,平常這個時候,一進門就能看見滿院子的鴨子拽著屁股往圈里去,看見一群雞在阿黃的追趕下,飛的飛樹,躲的躲墻角,還有白白嫩嫩的小豬崽子,吭哧吭哧的拱著沙棘叢邊的泥。現在,這些活物兒全沒了,只剩下阿黃獨個兒幸災樂禍呢。我鼻子一酸,這些父親養了很久的家禽家畜,都為了給我結婚籌錢,賣了。
媽坐在堂屋的飯桌前,戴著老花鏡彎著身子。她面前擺著她日常記事的本子和撥拉了幾十年的黑亮黑亮的算盤。這兩件物什是媽理家的象征,我記事起,她就總是在本子上認真記著,在算盤上仔細算著,哪一筆開銷必不可少,哪一筆能省就省,省下多少。媽,我心情有些復雜,招呼了媽一聲。我知道,為了結婚的事,家里一定想盡了所有辦法。賡兒,你回來了。嗯。小貝沒來?她來不了,這兩天忒忙呢。呵呵,小兩口興家,是要忙一陣兒喲。媽起身捶捶背,想給我倒水。我說媽,我來。
灶間黑乎乎的,沒有平常彌漫的柴火味兒。揭開鍋一看,冷冷的,什么也沒有。媽說,你來坐著,趕車辛苦了,等你爸回來弄。我在家是父母的嬌子,雖然出身農家,但自小給我的命令就是好好讀書,考學,跳龍門。我幾乎從來沒有沾過農活。家里,享受這種鄉下生活然而始終是城市待遇的,就只有我和媽。媽是村小學的教師,她自從嫁給父親起,就沒有沾過一天農活,甚至在家連飯都不會弄。燒鍋做飯剁草喂豬栽秧打谷犁田施肥趕場買賣,家里一切,里里外外,幾乎都是父親一人承擔著。除了有頭面的事,需要媽出面的事外。
媽說,我兒子要當新郎官了。你這門婚事,多好啊。自從小貝被領進門那天起,她就滿心歡喜,比我還慣她。我的前幾任女友,都是嫌我家貧,沒登過門。我媽是很要強的人,既然成不了一家人,我就不想領回來讓她受城市姑娘的氣。小貝是有教養的姑娘,她是真心愛我人本身,不是計較家庭經濟狀況的人。
我坐在媽的面前。她好像還有一筆沒算清,又開始撥算珠了。我看著算珠子在她手里噼里啪啦一陣響,一時不知道話從何說起。賡兒,你的新家還差啥不?不差,我連忙說,能夠辦成這樣很不錯了。媽嗔怪道,你別看我六十歲的人了,記性好著呢。你呀,你不是還沒有冰箱的嘛。
冰箱熱天兒才用得著,這大冬天的買干啥呀。
你就不懂了,親戚朋友要來參觀新房是不,看那廚房缺一樣,總不好吧。居家過日子,反正都是要買的,就一次性置齊,以免人家小貝的娘家人瞧不起咱。
我嘆了口氣,現在手長衣袖短,就將就著吧。
沒事,差的這幾千塊兒錢,媽知道想辦法。我搓著手,環顧因空蕩而顯得分為陰冷的老房子,無助地望著媽。媽依然是慈祥的笑容,你就別焦心,咱在農村,總還是有農村的資源嘛。我想,家里長倆翅膀的長四只腳的,都沒有了,還有什么能湊成錢?我現在一動腦筋,一想錢,就覺得腦袋特別疼。結婚的房子是女方的父母出錢買的,裝修家具由男方承擔。這樣的條件是有史以來,凡是跟我談婚論嫁的女子中,最好的一個了。我還有什么話說呢,無論如何砸鍋賣鐵也要過這一關。
我說,媽,真不差了。這事您莫管了,冰箱是小事。現在眼前的事,我支吾著,開不了口。我說,哎呀,我說,婚禮那天的事。媽說你擔心啥呢?我說婚禮上舉行儀式,雙方父母要坐上去見賓客。媽擺擺手,算了,我和你爸都上不得臺面。您二老不上去不行啊,這是規矩。那也是,結婚是大事,人家親家都上去,我們也得上去。還有,坐著不說話也行。我沒想到媽這么爽快就答應了,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跟父親一道出過門,更別說當著這多么雙眼睛,跟父親坐在一起。媽也意識到自己話一出口,就要兌現,何況是為了最愛的兒子,她無論如何,上刀山下油鍋,都行。我非常自責,為了自己,讓媽為難。她沒有說話,只是將一張紙反復搓成條又展開。我能感受到她內心激烈的矛盾和掙扎。我說,不坐也行,其實,要不,一個上去坐也行。
我這樣說,真想扇自己一耳光,從記事起,父親就從來沒有出過面。我讀書時候的家長會、畢業會,參加工作后到新的崗位……。我上小學時,還為了父親跟同學打架。這是一向斯文聽話的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動粗。那個毛頭小子當著大家的面,說我沒有爸爸。我狠狠盯著他,眼睛冒出火來。他繼續挑釁,有爸爸就拉出來看看呀,來開家長會呀。我扯著他的衣領把他逼到墻角,抽了他一耳光。旁邊看熱鬧的同學越來越多,有人飛跑到教師辦公室告狀去了。我松開手,聽見人群里有人大聲冒出一句,他爸我見過,又黑又瘦又矮!怪不得喲,丑八怪,哈哈,丑八怪爸爸!我不知道那個說出這種侮辱性言語的人在哪里,我揮舞著拳頭,人群立即散開了。我噗咚趴在地上,大哭。等我哭夠了,睜開眼,看見媽在一邊陪著我,她鐵青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
不知什么時候,廚房的柴火味兒順著晚風涌過來,媽開始咳嗽。她一咳嗽,就扯著腰疼,汗珠兒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連忙到廚房。廚房那盞只有五瓦的燈,被一團團灰黑的煙霧包圍著,幾乎看不見人,看不見物。我的眼淚也嗆出來了。父親從灶前抬起頭來,他的個頭比灶高不了多少,乍一看,就像冒出一根黑乎乎的樁子,跟灶上搭的木柱子一樣黑。我說爸,不做菜了,將就吃。他嘿嘿笑著,在圍裙上擦擦手,算是答應了,然后端著飯菜到堂屋去。我靠著門柱,看他矮小瘦弱的背影,酸楚的淚肆無忌憚地模糊了我的眼眶。為剛才說的父親不上去坐自責,天下哪有兒子嫌父親丑的道理?也不知道剛才我和母親那一番話他聽見沒有,他內心有何感想?
第二天早上六點出門,漫天的大霧。我摸索著老路趕早班車回城上班。貼身褲兜里緊緊揣著媽塞給我的幾千元錢。錢是父親去借來的。昨晚下那么大雨,他幾時出門借的呢?迎著冬日的寒風,我的思想也信馬由韁,跑出了好遠。這座老宅,隨著我在城市的新家落定,就要結束它的使命了嗎?媽是退休老師,將來可以幫我帶孩子,父親,也該進城享享清福了。他洗腳進城,能做什么呢?我從來沒在小貝面前談起婚后父親的安置,我是怕節外生枝,因為父親耽誤了這門親事。父親能做什么呢?他閑不住,在90㎡的房子里一定悶得慌。去小區,他不善言辭,跟誰也沒有話說。在家做一個女人才細心打理的家務活,也許小貝還不滿意呢。往后,往后該怎么辦?
我不敢多想,聽到前面傳來鎮里去市上的早班車發動的聲音。這些年,在城鄉之間往返,我做夢都在跑,生怕錯掉了班車,趕不上時間。車站里,集聚著趕早進城賣菜的農民。一個個在大籮筐之間,搓著因為雪水里洗菜泡得又紅又腫的手,焦急地等待著上車。我想,父親幸好沒在這里,他一向是趕場起得最早的人。
以前,這里沒有通進城班車的時候,父親是負重一步步走到城里的。往返三十里,他半天就能來回。我記憶里,父親好像沒有跟我親熱過,他總有忙不完的活。像我們家的長工,吃飯的時候他吃得最快,咕嚕咕嚕看得見粗大的喉頭上下滾動。吃得快,擠時間,做農活。快得都沒有功夫說句話,就又出門了。他每次趕場,能夠給我和媽帶回來的,就是一人一個芝麻餅子。而他,是從來舍不得在路邊買2分錢一杯的涼水,就算是要方便,也憋著回家,把糞便撒在自家的莊稼地里。他說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提起這事,媽愛用三字,沒文化。父親就是一個沒有文化的樸實的莊稼人。他的人生仿佛就四個字,干活,顧家。望著霧里一大堆模模糊糊看不見的人,我慶幸父親沒在里面。尤其在陌生人面前。我受不了別人詫異的反復打量的眼光。我像媽,身材高大秀長,也就是一表人才。有這樣矮黑丑的父親,別人不相信能怪誰呢?這也是,媽一輩子不愿跟父親一同出門的原因。我不知道媽跟父親的生活,有沒有愛情。我們的上一輩人,仿佛都羞于談感情。媽愛說的就是過日子嘛,就這樣。就是勤儉節約,好好計劃。她家是地主成分,外公外婆在她幼年時就戴著地主帽子被批斗死了,她是依靠著同族的親友,吃百家飯長大的。那時,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有自己的家,能吃飽飯。她高中畢業,大姑娘一個嫁不出去,就是看上父親家庭成分好,而且有飯吃,才嫁過去的。家有了,而且還在村小學上課,成了一個民辦教師。父親一輩子把媽當女神來供著,他們從來不頂一句嘴,向來是媽當家作主,家里的計劃開銷、修房造屋、子女的大事,都是媽說了算。媽說,知識就是力量。父親,就是這樣默默地當媽的配角,沒有怨言。
正是因為我這樣一副好人才,又攤上這樣農村背景的家境,成了我婚姻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因。以前的女朋友,熱心人介紹了幾個連,都不成,要不是相貌不配,走在一起一個高白楊一個矮冬瓜,就是一個高窮帥一個白富美。根植于內心陰影里的自卑,讓我發誓從自己開始,改變命運。
我果然沒有猜錯,父親那天真是趕場了,他起得比我早得多。有多早,不知道。他是扛著木料去賣。班車裝人裝背篼裝挑籮篼的,就是不裝扛著木料的人。我坐在車上,吭吭哧哧地折騰了接近一個鐘頭,才趕到城里。走在寬敞平坦的路上,總算松了口氣。而那時,我的父親,還在那條泥濘顛簸的鄉村公路上,滿頭大漢地趕路。我奔忙著我的小日子,沒有給父親更多的空間。哪怕是爺倆一塊兒坐坐,在家門口陪他卷葉子煙吹吹風呢。
老公,小貝說,你看貼得正不正?正著哩。我把手扶在冰箱門上,看著她傻呵呵的笑。她趁勢將雙手纏在我的頸項上,親了一下我的臉頰,然后頭往我懷里拱了拱。她的白白嫩嫩的手臂,使我想起池塘里的蓮藕。冬天,父親踩著淤泥將蓮藕一根根摳出來,在水里用草把子洗凈后,就是這個樣子,我真佩服漢語言的智慧,蓮藕手臂真是形容得再貼切不過了。我忍不住把她粉嫩的臉龐托起,對準她紅紅的肉嘟嘟的唇,吻起來。以后,我們將不再有這樣無拘無束的示愛的機會了。我擔心城里長大的姑娘,將來吃不了處處受約束的生活。即使我,也不敢當著父母,跟心愛的人有任何親昵的行動。正在我們親熱的時候,衣兜里的電話不合時宜的跳動起來。我以為是哪個同學打來的騷擾電話。不接。電話不依不饒地響個不停。我罵了句粗話拿起一看,是鄰居大哥打來的。我有些沒好氣兒,還是裝著客氣的樣子,問他有啥事。他很生氣,但他顧不上罵我,他只說抓緊時間,趕快來醫院!啥,啥?我追問,他抬高聲音吼一句,見老伯最后一面!老伯,是鄰居大哥對我爸的尊稱。
我驚了,滿腦子轟轟響,跳起來奔到街上,招了一輛的士直奔醫院。在車上,我雙手抱著頭,我恨不得腳登火箭飛到父親身邊。
父親靜靜地躺著,一床雪白。他又瘦又小的身材,在那床雪白里,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醫生已經停止對他的搶救,他的臉部清洗了一下,背部被木材壓斷了肋骨,施救的醫生已把傷口清洗干凈。但是,他在大霧天出門,滑進路邊的寒冷刺骨的水田里,沉重的木材壓在他瘦小的身上,他掙扎了多久?被人救起發現,已經遲了,他堅持剩下最后一口氣,卻沒能見到兒子一面。我跪在地上,爸爸……我抱著他的頭痛哭流涕。
面無表情的醫生,不忘在我生離死別的哀痛里撒把鹽,他說遲了,還是你親生父親嗎,你怎么可以讓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扛超過他體重兩倍重的木材?還沒吃早飯就趕這么遠的路?
這一刻,我已經沒有任何反駁的理由。我任由一個局外人,犀利地撕出我這副光鮮帥氣的皮囊下藏著的那個卑瑣的小。父親,三十年來用粗大的烏黑的手,用羸弱矮小的身架,辛辛苦苦為我壘砌一堵進可攻退可守的墻。現在,這墻轟然坍塌,在抽盡他生命中所有堅硬的筋骨之后。有人說,一個男人只有在成為父親之后,才成為男人,懂得擔當。我,在失去父親,失去締造我生命的這個人的這一刻起,才開始懂得什么是愛。父親,三十年來,是我自私得為著自己的虛榮和所謂前程,沒有考慮過你,只顧跟你索取,甚至還羞愧自己的農民兒子的身份。我真不配做你的兒子,一個連自己的父親都不敢接受的人,哪有資格做人?父親,說這一切都遲了,這一輩子,注定我對您愧疚一生。愧疚才是世上無法醫治的傷,因為一直都欠你的帳,遞一杯熱茶,買一身兒新衣服,連這樣的小事都無法實現,無法報償。在未來無數個日夜,我注定朝向你墳冢的方向,永遠低頭,低到像你膚色一樣黃黑的泥土里,汲取世上最樸實最可貴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