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琴:具有20多年的記者生涯,自由撰稿人。定居西歐,曾任《歐洲時報》特約記者。 1999年獲西班牙華人作家征文首獎。次年,出版處女作紀實文學《地中海的夢》,該書已傳至世界四十余個國家和地區,被美國三大圖書館收藏。2003年獲法國《歐洲時報》創刊二十周年征文三等獎;同年獲西班牙《華新報》征文比賽二等獎。2003年紀實文學《異情綺夢》由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發行,其海外版由西班牙《華新報》社出版。2004年5月,散文集《浪跡塵寰》出版。2005年中西雙語散文集《田園牧歌》、詩集《天籟琴瑟》由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2006年西班牙華人媒體出版發行張琴
張琴現為“西班牙作家藝術家協會”首位華人會員。
清晨,啞巴一副睡眼惺忪開門走出院落,看到家門口通往村落的路上,撒下了不少樹枝,一輛機動三輪車橫載著一根光禿禿,一人都抱不了的梧桐樹,徑直朝著村西開去。緊接著,村東頭又響起嘟嘟嘟的馬達聲,一輛拖拉機拉著一棵直徑三人才能環抱的梧桐樹身朝著他開來。
啞巴突然對著村里大叫起來,幾十年來,村里人已經習慣了啞巴有事無事哇哇的亂叫聲。只是今天啞巴的叫聲顯得比往常兇猛得多,并且還帶著無奈的憤怒。
“啞巴嫂,你快去看看啞巴哥,誰惹著他啦?”門外有人用手指向村東,只見啞巴兩眼瞪得比牛眼還大,手里拿著一根樹叉在地上胡劃著什么。啞巴沒有讀過書,但是村里大人孩子都知道啞巴寫得一手好字,而且那些字全是用樹叉寫在地上,寫寫用手抹去再寫。啞巴有事沒事總是纏著村里人,蹲在地上順手撿到枯枝或是土坷垃下“
啞巴嫂子兩手面粉,圍著一塊破爛不堪的圍布從廚房里跑出來,啞巴留下一個身影給她。
“傻子,你去哪里?”啞巴嫂叫自己的男人,這樣叫了幾十年。啞巴咋聽得見?滿臉氣勢洶洶消失在村落。啞巴嫂不得不折回廚房,把灶間火滅掉,連那扇破舊的廚房門都來不及挪上,拍拍手上面粉,一股死勁沖向村外。
啞巴來到自留地,用青筋凸起干裂的雙手撫摸著三十年前自己親手栽下的梧桐樹,老淚縱哽咽起來。
啞巴有嘴不會說話,有耳卻什么都聽不見,但是啞巴的腦子比誰都清醒。他眼前頓時浮現出,他6歲時跟著一家十幾口人在逃荒路上的情景。
開春是青黃不接的日子,一家人靠捋榆錢榆葉,還有柳葉嫩芽、槐花和梧桐樹花度日,秋天折幾張梧桐葉蓋在頭頂遮風擋雨,每日尾巴式跟著父母沿村沿村乞討。有時沒有落腳睡覺的地方,全家和衣就躺在梧桐樹或是青沙帳里過夜。
就在這幾年的逃荒路上,啞巴的大娘和父親,還有堂妹連餓帶凍全死在異地他鄉。眼看一個個親人離世而去,卻沒有銀子買棺材埋葬他們,最后二伯父不得不將幾口人葬在郊外一棵巨大無比的梧桐樹下,那一刻周圍全是荒無人煙,壓根就沒有人知道這棵梧桐樹下,竟然葬著一個大家族的好幾具尸骨。
事隔不久,在一場瓢潑大雨之后,6歲的他突然發起高燒,等二伯父抱著他就地找到郎中,啞巴再也不會對家人說一句話了。原本一大家人出來好好的,轉眼間死的死,留下年幼孩子張大嘴巴說著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語言。這災難從天而降,二伯父不得不把弟兄三個留下的老小帶回老家。安頓好一大家子后,立即趕到逃荒葬埋親人的大梧桐樹下,把幾口尸骨全部挖了回來,重新埋在本族墓地里。之后,二伯父懷揣幾個涼饃,又帶著啞巴侄子邊乞討邊尋醫,睏了仍舊像逃荒一樣,就倒在梧桐樹和青沙帳里睡去。就這樣跑遍了該求醫的醫院,最終也沒能讓鐵樹開花,讓啞巴開口說上一句話。
30年前,政府把土地劃分給農民的那年,啞巴不知從哪里挖回家好多梧桐樹苗,并且親手將它們種在了自家地里。都說“栽下梧桐,引來金鳳凰”。誰知金鳳凰沒有引進來,靠雞屁股攢錢的日子并沒有隨著土地的私有化使口袋鼓脹起來。一晃眼,啞巴做了祖父,光耀祖宗剛壯了自己一點陽氣,卻不知哪來一股風,要把村民地里所有栽的梧桐樹全部砍掉,說要打造什么萬畝良田,讓那飛機從天上俯視下來,好氣派好壯觀!啞巴不懂什么萬畝良田,更不明白上頭一會刮這樣的颶風,一會掀那樣的惡浪。啞巴只知道梧桐樹在他生命中刻下了難以忘卻的傷痛還有喜悅,這悲歡離合的記憶伴隨他走過了風風雨雨。
“啞巴嫂,你家樹啥時砍?村里剩下不幾家了,上頭催得很緊。”村干部騎摩托車跟上啞巴嫂。
“兄弟,你看俺家不是沒有勞力嗎?等女婿來就砍。你放心不會誤大家事的。”啞巴嫂走出村看到干旱一冬的麥子奄奄一息貼在地皮上,一夜間,所有的梧桐樹幾乎都看不見了,她的心著實寒顫起來。
兩人來到啞巴跟前,只見啞巴雙手撫摸著寒風中老梧桐樹,頭頂上光禿樹椏發出嘩嘩的叫聲,似乎對眼前亂砍濫伐發出的抗議。啞巴掏出褲襠里陽具對著梧桐樹撒上清晨還為來得及發泄的一大泡尿,悲壯!為梧桐樹送行。突然,啞巴轉身充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滾圓,看上去蠻可怕的。眼前,啞巴嫂什么都明白了。啞巴嫂正是從安徽逃荒逃到啞巴家,是二伯父一家收留她把她養大,后來自己愿意嫁給啞巴做老婆的。她眼望著地里已經長成氣候的梧桐樹,沒有一句責備自家男人的意思。這時,村干部指著啞巴跟前那棵最大的梧桐樹說道:
“啞巴嫂,這棵沒準能賣上千二八百的!”
不遠處,砍伐工人拿著電鋸還有斧頭,正朝著他們走來。
“俺家不砍了,要砍誰家就砍誰家好了!”啞巴嫂一反常態跑到男人身邊,兩人死命摟著梧桐樹不放,頓時,啞巴哇哇絕望地叫聲劃破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