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震中北川回來，我一直保持沉默。得知我去了北川采訪的朋友們都期待著我有感人的東西寫出來，但是，時間一晃就是整整1個月，除了那幾篇正面報道的新聞稿以外，我一直沒有向朋友們傳遞一點其他的信息。那不是我的惰性使然，而是因為我自身不愿意再無情地去“蹂躪”那一根敏感而傷痛的神經(jīng)！

珠海詩人盧衛(wèi)平說：“請寬恕我不看電視/不讓廢墟里伸出的小手/抓住我憂傷的心/汶川，請寬恕我不看報紙/不讓整版整版加黑框的新聞/愁云慘霧一樣蒙住我的眼睛……”

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的人與盧衛(wèi)平都有同感。從5月12日汶川大地震開始到后來救援的飛機失事，我們一直從各種媒體上看到的，全都是“血與淚”的訴說和光影——我們的神經(jīng)一天天地被地震的慘烈“蹂躪”得越來越脆弱，脆弱得不忍心再“接觸”媒體但又不得不依賴媒體。我記得，5月15日我們縣里舉辦新聞寫作培訓，上下午我都要講課。那種集中了上百數(shù)“知識分子”的場面里，我作為“眾目睽睽”之下的授課者，不用說大家也知道，儀態(tài)儀容肯定不能忽視。但當時，出于一個生者對于死難的本能關懷，我是在講課前看網(wǎng)絡上的災難報道，然后抹去淚痕上講臺；下講臺后又迫不及待地去看災情報道，然后抹去淚痕趕做課件；做完課件再看災情報道，然后又是抹去淚痕上講臺……那些日子，我們的心靈就這樣一天天地承受著被 “蹂躪”的痛苦……

5月27日，在不少朋友的“羨慕”和叮囑 “注意安全”之中，我有幸奔赴北川、安縣等地采訪。

我25日得知將去北川的消息時，出于對生命的珍惜和熱愛，我肯定擔心自己把自己活生生的軀體送進北川的廢墟底下，我甚至一一思量這個美麗的世界里誰是最令我不舍的人？因為北川一直有嚴重的山體滑坡，有劇烈的余震——但我仍然激動有這樣的機會并毅然地去了！

在成渝高速路上，當我看到無數(shù)來自全國各地的援助車輛在飛奔時，心中不免油然而生起一份無邊的敬仰：敬仰這善良的人類和人性！那份敬仰是多么神圣而強大！

當我們的車漸漸駛入安縣境內(nèi)，沿途的瓦礫、斷磚、垮塌開裂的墻體、軍隊和民用帳篷等等隨處可見，而那一幅幅大紅的“抗震救災、眾志成城”橫標深處，我仿佛真切地看到了中華兒女那一股強大的面對災難洗禮百折不撓、英勇向前的堅韌與剛強。

瀘州軍分區(qū)救援北川的民兵應急連駐扎在安縣永安鎮(zhèn)躍進村。剛到達那里，我推開車窗門，一股尸臭味撲鼻而來：我瞬間更加意識到這死難是何等的兇殘？！下車，我看到一個個被曬黑了的民兵以及他們那一張張凝結著無限傷痛而又疲困的臉！

在去北川中學的路上，趙政委一路給我們講述他親歷的慘痛：“我是軍人，非常剛強，根本不容易掉淚，但是那天那個村民把我整慘了，把我整哭了！他從大山里來到北川中學找他的孩子，他估計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了，但他無論如何都要見到自己孩子的尸體！在學校清理尸體的現(xiàn)場，他簡直是嚎啕大哭著掉住我的手求我：‘解放軍啊，你放我進去啊！我要我娃兒的尸體啊！我要我娃兒的尸體啊！’我反復勸他，他越哭越兇越求得厲害：‘解放軍啊，解放軍啊，我求你放我進去啊！我要我娃兒的尸體啊！我要我娃兒的尸體啊！’看到他那種毀滅性的悲痛，看到他哭得天昏地暗的樣子，我的淚水也止不住地要流出來啊……”

我們到達北川中學時，天早已漆黑。校門口的3盞電燈發(fā)出暗紅的微光，更顯得陰森和恐怖。趙政委說：“這里面還有近千具學生尸體還沒有挖出來。”

瀘州軍分區(qū)的民兵應急連是5月16日抵達北川中學開展“清理”工作的。清理尸體時，民兵們戴著3層口罩并噴上風油精也擋不住腐爛尸體的熏人臭味。

趙政委說，災難太慘了，他親眼看到孩子們的尸體像肉餅一樣被壓在水泥板下，挖出來的尸體沒有一具是完整的；他親眼看到家長們來找孩子的尸體時痛苦得休克在現(xiàn)場；他親眼看到去清理尸體的民兵們一進入現(xiàn)場就被尸臭味熏得直嘔吐……

置身在震中災區(qū)腹地，目睹著災害摧毀的一切，隨著“采集”的那一幕幕慘絕人寰的情形不斷增加，我心里的悲痛愈加深重，敏感的神經(jīng)也愈加脆弱！

最令我震撼的是，我在采訪護士潘敏時，潘敏給我講述5月19日夜里她們經(jīng)歷那場“生死大逃亡”的情景。

悲情籠罩著北川、安縣乃至整個中華大地！

作為如花似玉的女人，作為天生膽小的女人，在漆黑的夜里，在狂風暴雨電閃雷鳴里，在地動山搖飛沙走石的余震里，和錚錚男兒一起奮戰(zhàn)在救災戰(zhàn)場，對于她們，是一種何等的洗禮和需要多大的毅力與堅強！

我的采訪沒有忽略這樣一個群體。

27日早上，帶著探詢?yōu)碾y帶給人的靈魂怎樣的洗禮的理性，帶著對災難慘狀的悲傷感性，我也是忍著悲痛和我的采訪對象潘敏在駐地潮濕而悶熱的帳篷里拉開了一場無奈被迫去揭開她心中疼痛的殘忍交流。

潘敏說，從出發(fā)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沒有停止過對犧牲的思考，但是穿上了綠軍裝，就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來戰(zhàn)勝自己的怯懦！可是在這份剛強的底層卻瘋長著一份特有的脆弱！這根脆弱的琴弦終于在5月19日夜里拉響了——

5月19日夜里，北川等地的余震不斷，暴雨大作，電閃雷鳴，飛沙走石，地動山搖，一種天地即將毀滅的景象。恐懼中，指揮部傳來消息稱新華社新聞報道堰塞湖即將垮塌，洪水會淹沒整個北川縣城。當時，在北川縣城及附近開展救援的官兵有一萬多人。從得到撤離命令的那一刻起，一萬多人及相關車輛像洪流一樣一齊從窄窄的公路上逃命！面對這即將來臨的天地死難和生命的結束，絕望的潘敏給丈夫發(fā)出一條短信：“如果我有意外，請你一定照顧好我的女兒和家人……”

介紹到自己寫下短信做好永別人世打算的情形時，坐在帳篷地面上的潘敏忽然用雙手捂住臉，雙眼珠子抖動淚花一轉，忽然伏下身子失聲痛苦起來：“那次太嚇人了，太嚇人了，嚇都差點被嚇死了！！嗚嗚……我當時完全想到肯定只有死路一條了！”

潘敏的悲痛擊碎了我的堅強！我順著她的描述，仿佛自己也親身經(jīng)歷了那樣一場對于生的念頭的毀滅！我的采訪，是讓我感受到了一個人因為職責，因為在地動山搖的災難現(xiàn)場去施救，面臨著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代價時對于生命的渴望和對死亡降臨的無法選擇的巨大痛苦！

那一刻，我止不住自己的淚水涌出眼眶，陪著她哭了！

 

                                 2008年7月4日.敘永

------------------------------------------------------

 敘永縣委宣傳部   王承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