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年少時沒有機會上幼兒園，也沒有條件進學前班，更沒有聽人講過《格林童話》。但在我的記憶中，門前的葡萄架就是我的精神家園。繁星滿天的夜晚，我在架下看著天上的牛郎織女相互眨眼睛，想象著他們悄悄牽手的心跳，然后似乎可以聽到他們輕輕的呢喃，便暗暗羨慕起他們的悠閑和幸福，也漸漸開始觀察這個變幻的世界了。

年齡稍大，進了當地大隊辦的村校讀書，一個老師教一個班，語文數學體育美術音樂一條龍，那時候做老師確實辛苦。待我基本認識幾個字了，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到處找書看。好不容易弄到一本破損不堪的《三國演義》連環畫，竟能安靜地享受好幾天，愛不釋手。然后一定可以尋到恰當的機會，在小伙伴面前眉飛色舞地比劃著，講述著連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故事。望著他們一個個朝我問這問那的情形，我得到極大的心理滿足，覺得以后做一個真正有文化的人是多么愜意和幸福啊！

懷著較強的求知欲望，我有幸以優異成績考取了當地縣級重點中學。這是很有名氣的一所老牌學校，想想這當是我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機，要不，那些當年只考取農中的同學，為什么畢業后都沒能再考取高一級學校，紛紛失去繼續深造的機會了呢？

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對我的影響很深，他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考進宜賓師專中文系的高材生，聽說讀寫，吹拉彈唱，都是一把好手。給我印象極深的是，他在作文本上給我們下的評語，既有白話的曉暢易懂，也有文言的恰當援引。字跡方方正正，筆畫規規矩矩。板書的粉筆字，標準的行楷，結體嚴謹，氣勢不凡。那一手圓潤的鋼筆字和粉筆字，讓我和另外幾個小毛頭當成字帖模仿不已。

我們的英語老師姓周，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歲，年輕美麗，很具青春活力。她教學熱情高，方式方法靈活，十分喜歡孩子，也愛和我們逗樂，只可惜當時英語未列入升考學科，我們很多學生都把它當成了豆芽學科，愛學不學的，我雖然也學得扎實，可到底也沒能學過手，后來竟忘得一干二凈了。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能忘了她，她曾非常和善地讓我們幾個小屁孩兒到她寢室聽寫單詞，背誦課文。有一次入夏了吧，還撥了番茄皮兒切成片，再用白糖撒在上面，端出來讓我們品嘗，說是老師也才學著做的。雖然，我們也沒好意思吃，但確實把我們感動得一塌糊涂，師生情誼，沒有轟轟烈烈，也篤定不能忘記。后來，據說調回老家的鄉鎮學校了，從此我們再也沒有相見過。

我們學校優雅安靜，環境清爽舒適。一棵碩大的榕樹從石縫間堅強地生長出來，有力地擎開巨大的樹冠，伸出長長短短不等的枝干，婆娑舞動的樹葉，漏下斑駁的影子，蔭庇著莘莘學子。同學們在這兒心無旁騖學習研究，放開喉嚨朗聲誦讀，敞開心扉表達情感，無所顧忌交流思想……教課的老師嚴謹，讀書的孩子認真。

時間飛逝，大考在即。在考前的動員會上，校長講了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能不能努力升學，也許決定著你們將來是穿草鞋還是穿皮鞋，希望你們嚴肅對待！樸實的告誡，沒有一絲粉飾，簡單而直白。

是啊，成長的歷程本多艱辛和曲折，惟有求學不卻步，心靈不褪色，意志不沉淪，我們的生命原野才不會荒蕪，我們的人生之花才可以綻放！

似乎是生命的輪回。經過幾年師范院校的學習，我又被分配回老家鄉鎮的農村中學校，但是這次，我不再是當學生，而是模仿著以前教授我的老師們那樣，盡心盡力地，中規中矩地做起老師來了。

學校顯然很在乎我們年輕人，認為我們是新鮮血液，可塑性強，所以，年輕人在這里都承擔著重要的教學任務。我剛去時校長還單獨找我談話，告訴我既然分回了老家，就要盡量把生活和工作協調好，為父老鄉親多做一些貢獻。在沒有房子的情況下，還專門把一間不錯的教室騰出來，中間用空心磚砌起來隔開，做了粉刷，單間有20個平米吧，將我和另外一位新老師分別安排進去，而且旋制了新床分給我們。雖沒有廚衛，在當時也算很奢侈的了，這讓我內心暖烘烘的，決計好好工作，切莫辜負了學校領導的一片苦心。

接下來的平凡日子，還有一道奇妙的景觀時時浮現。學校位于山坡上，沒有自來水，生活用水就成了不小的問題。需要每天帶著水桶到山腳下去挑，這在男教師倒沒什么，可換了女老師，嬌喘連連，一晃三步搖，感覺就不是那么美妙了。尤其是下雨的時候，男教師就成了香饃饃！我就知道，平時女老師們，特別是單身女教師往往對我們多關照的原因了。我就曾數次，穿著桶靴子，打著雨傘“見義勇為”去幫她們挑水。助人為樂啊，真是高興！逢上幾句贊美，很是享受！

那時我們糧食定量每月28斤，買米憑糧本，購買其它日用品也興計劃。比如煤油就是緊俏貨，因為我們常常用煤油爐子炒炒菜，下下面。我想起了一幕難忘的往事：冬天一個晚上，我們幾個年輕男教師下了晚自習回寢室，饑寒交迫的，就準備下面條充饑。那時都是不分彼此的，我們就從來不興關門，哪家恰當就到哪家蹭去！所以，當陳老師的面條快熟了時，我們就都跑去“朝賀”他！結果，那煤油爐里沒油了，咋辦？我們也沒細想，擰開煤油壺就直接往里灌油。可是，濺了不少煤油出來，瞬時，煤油爐全身著火，映得一屋子，一壩子透亮，我們也被驚得目瞪口呆。一團火球啊！火焰差不多沖上屋瓴！那個著急啊，就差沒有把陳老師的鋪蓋卷抱去捂火焰了。面條是沒有吃成，差點釀出一場火災，想起尤有些后怕！

那時最難的是，教師工作環境差，教師的經濟待遇低，導致社會評價不高。

剛出來工作那一年，我的全部工資是每月70元。又正逢社會上通貨膨脹厲害，單豬肉價格高時就達3.80元每斤。只好盡量不沾葷了，也因此長得十分饑瘦。還分明記得，一個月的工資傾囊而出，在我的母親帶領下，和商家不斷討價還價，也只購得一件呢子短上衣和一條“滌蓋棉”運動型褲子！

不難想象，那時教師家庭到了何種捉襟見肘的程度，哎！為什么就稀里糊涂做了老師呢？未來不免讓人恐慌！以致于很多適婚男教師，不得不眼光下移，找了附近的企業女工，個體女販，甚至農家女做了夫妻。在愛情上，多了現實，少了浪漫！適婚女教師，紛紛想方設法，演繹著現代版的孔雀東南飛！

當然，我們也有苦中作樂的時候。那會兒缺少文化傳媒，沒有幾戶人家安得起電視機的，哪怕是黑白的都很少！那時，我舅舅送了一部二手的12英寸黑白電視到我那兒，我沒錢買天線，就想了一個土辦法制了接收器。用一截竹竿，綁上一根廢棄的日光管支撐起來，再接上花線，居然也麻麻喳喳的可以看出一個大概！別說，人氣也很旺哈，同事們就愛湊這份熱鬧！

此外，學校那個卡座錄音機就是大家真正的寶貝了！一到吃過了晚飯，老師們，尤其是年輕的男女教師，就三五個邀約在一起，在團總支書記的帶領下，將舞曲磁帶放得震天響，我們也說笑著，不管什么節拍不節拍，都高一腳矮一腳的，前幾步后幾步的走動起來，踩不踩得到他人的腳都是沒有人計較的。幾次汗流浹背和神疲力乏之后，總算有了一些感覺。真是沒有虛度在農村中學那幾年的“嘣嘣嚓”，實踐出真知啊！讓我對節奏有了新的認識，以致調入城區后可以比較“紳士”地邀請女士共舞了。

閑暇的時間，幾個脾味相投的朋友也經常聚在一起，夸夸其談。學校有棵很大的桂花樹，一到暑假前后或者秋期開學，滿園幽香，沁人心脾，致男女教師多聚樹下，流連不返。我們常常在樹下擺起一串藤椅，歪瓜裂棗的或坐或躺，還有拉起吊床就似蕩秋千一般的。納涼時，映著斑駁的月光，煞是愜意！正是：清幽校園泛星光，掠影婆娑映吊床。絲縷溫風帶露點，卻是丹桂浴后香！

那時基本沒有什么教學教研任務。但是升學仍是學生和家長的最大愿望。一旦哪一屆學生考好了，那一年的招生便可以保證質量。所以，我們很在意為學生鋪設這道跨出“農門”的橋梁。我出來工作那一年，擔任了初一年級一個班語文和班主任，此外兼任初三年級的音樂課。那時拼的就是一腔熱情，也因為能歌會舞，愛好廣泛，兼以年輕些，和學生的心理距離比較近，也漸漸得到他們的信任，成為了他們的朋友，師生關系很和諧，教學效果自然也不錯。

到我帶的第一屆畢業生升考時，居然打破了學校保持了十一年的〇的記錄——居然有同學升上了中師中專！要知道，這些同學等于找到了正式工作，可以吃皇糧了！此外，半數學生升上了重點高中，沒升學的只有幾個成績實在太差的同學！鄉場的初中，這是創了奇跡啊！一時間，呼聲一片，贊美不絕！

學生能夠升學，自然皆大歡喜，可是，過程卻也苦澀。學生全部來自農村，那里要走10多里山路的學生也不少。一旦刮風下雨，或者遇上雷陣雨天氣，我們做老師的也不免擔憂，雖然那時沒提人性化管理。

有的學生家里窮，中午在校搭伙食，就著家里帶來的咸菜顆顆吃了，而成績又特別好！讓人心酸和喟嘆，老師們也是手長衣袖短啊！有心幫助，可是生活壓力也太大！有個康姓學生，在冬天早晨上學，到校時通常是凍得緋紅的一張臉和冰一般涼的手，赤腳到校，在澆點刺骨的冷水洗過腳后，才能穿上從家里帶來的膠鞋。要不然，只好整天光著腳聽課了。可是，人家就是自覺，懂事，成績好不說，還體貼父母，盡一切努力為父母分擔家務。

那時的家長淳樸厚道，對我們老師十分敬重。有個李姓學生家長，總是背個竹篾背篼，戴個缺了邊兒的草帽，高挽著褲管，每到逢場天，均要來看看老師，拉上幾句話，再留下幾棵白菜土豆之類的東西，直到老師收下才肯安心離去。

每到臨近過年那一陣，是老師們最忙的時候，既要刻鋼板，準備復習資料，迎接期末考試，又要為學生下評語。可是，這也是很多家庭給老師們表示心意的時候。他們平時缺少機會和老師交流，也確實是家中的勞動力不可或缺，沒有時間和精力到學校關心孩子。這下，趁著殺年豬的機會，將老師們請了去，和同一個院子幫著按豬的鄉鄰一起，推杯把盞，對老師的辛勤教育表示敬意和對沒能抽時間到學校表達歉意！孩子們也不斷敬酒，訴說著以后將更聽老師的教導，希望考起學校，跳出農村這塊生養了自己卻實在太封閉的大山的愿望。

哎！和著學生一起成長，真實鮮活，林林總總的往事，也有歡喜也有憂啊！

期間，我也有過幾次轉行的機會，比如做市級電視臺記者，或者調區級政府部門，可我還是始終眷戀著這些孩子，沒有跨出這一步。后來，從農村公招進了城市，生活條件好了，教育舞臺寬了，社會聲譽高了，可總常憶起農村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今天，社會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時代也給予我們全新的機遇，為一個人，盡一份力。我相信，只要懷揣充盈的夢想，心中貯滿溫煦的陽光，教育事業之花，一定可以在我們手中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