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與我童年緊密相關的樹,是庭院中那棵老槐。
春天悄然來到,老槐知天時,吐綻出粒粒芽苞。一連幾番細雨,天空放晴。驀然看樹,綴滿枝條的嫩芽已全部化開為一派茂盛的新葉,在春陽的照耀下纖塵不染,像翡翠樣透出綠瑩瑩的光。
真是“春眠不知曉”哦,我那時還小,貪戀被窩賴著不起床。母親熱情地呼喚我:太陽曬到屁股了,還不起床。見我依然貪睡,又改用吹口哨學鳥叫逗我:兒盡睡,棍棍摻。兒盡睡,棍棍摻。我樂得一骨碌起身,跑到檐下看樹,果然有不少雀鳥跳躍撲騰于枝柯綠葉間,或黃、或灰,色彩絢麗,喳喳歡叫不休。于是,我在歡快的鳥鳴中又迎來了新的一天:要么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看螞蟻們搬家;要么盯著在槐樹上蠕行的蝸牛唱起那支老唱不膩的童謠:山螺螄,打開門,后面有人偷你青岡柴,挑的挑,抬的抬,明天買來還你。
槐樹花期長。開雪白的花串兒?;ù畠弘S風搖曳,庭院里氤氳著濃郁的槐花氣息,沁人心脾。待樹葉兒漸漸蒼黃,花串兒不経意間褪落,色澤黃綠的槐角已掛滿枝條,經秋風搖晃,像風鈴,碰擊出細微的聲響。父親說:槐角是藥,清熱潤肺。
中秋合家賞月已成慣歷。母親在老槐下擺出月餅、石榴、還有瓜子花生,豐盛如亱筵。其時,月色亮如一只新擦過的紫銅盤,靜悄悄掛在老槐樹梢,像幅剪紙畫;待月升中天,晴空萬里,圓月亮如白金,水銀樣的月光灌滿庭院,也鍍亮了我們的臉;此刻,父親在銀輝里吹響了那支傳世的古簫,簫聲悠揚娓蜿,猶如從古代流過來的一泓蒼涼,讓人心凈如洗;古槐也靜穆如畫,聆聽簫聲。
一個雷電交加暴雨瓢潑的夏夜,院里一聲大炸雷,震得窗欞簌簌發抖,老槐嘎嘎呻吟。早晨醒來,發現老槐已被雷擊劈斷一大椏肢干,樹身已歪斜,爸和大哥正費力搬來一墩條石,將樹身重新撐直。父親說:這樹命大,躲過了此劫。不久,老槐枝椏斷口處又發出幾條新枝。
我剛進初中那陣,全國掀起“以糧為綱,大練鋼鐵”的熱潮。墻上刷出的豪言壯語,鮮紅醒目:
“二十年超英趕美!”
“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行動起來,為實現年產2100噸鋼鐵而奮斗!”
教政治的老師在課堂上口若懸河高聲宣講:共產主義是一個取消了國界、沒有軍隊、沒有警察,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全球大同化社會。各取所需就是要甚么就有什么-----同學們,共產主義好不好?
好____!掌聲経久不息,個個滿臉幸福。
我首先想到:我要一部嶄新的自行車,還要一套藍色細布做的學生裝(那時我還穿一件家機布上衣,褲子打上補?。┖蒙蠈W,所以興奮得晚上都睡不穩覺。為了進入共產主義的天堂生活,砍斫幾棵老樹去煉鋼又算得了什么?不過,當居委會主任領著幾個煉鋼戰士,杠著利斧英雄般地沖進庭院來砍伐老槐時,我還是對老槐依依不舍;尤其看見老槐在承受利斧時,渾身痛得直打哆嗦,黃葉在顫抖中紛紛飄落,我的心在隱隱疼痛;當它呼啦啦轟然倒下的一刻,母親一下背過身去,眼圈都紅了。
從此沒有了老槐,也沒有了清晨的鳥鳴以及神話般的中秋之亱;庭院空空蕩蕩,像丟了魂似的。自然,“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天堂夢也遙遙無期。
但我卻一輩子都在想念那棵庭院中的老槐樹啊!(1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