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灘平山遠人瀟灑,酒綠燈紅水蔚藍。只少風帆三五疊,更余何處讓江南。”大詩人張問陶筆下的瀘州,記錄的瀘州風物今天還似曾相識。在我看來,相識的瀘州,其實緣于瀘州的江南,因長江南岸膏腴之地養育了一片茂密的桂圓林,因這片古老的桂圓林而幸存的張壩古林地。
一個民族,一個城市,如果沒有了歷史記憶,靈魂也就如斷線風箏,沒有寄托和棲息之地。張壩,就是瀘州這樣一個靈魂的傳承圣地。
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從鄉野來到瀘州城讀書的時候,瀘州還顯得狹小擁塞,其時最現代的東西就是身背巨囊、搖搖晃晃的公共汽車。那時瀘州的城溪口河堤有大片肥沃菜地,大葉壩有大片的稻田和林地,張壩是充滿原始生命氣息的大片林地……還記得我們同學乘坐輪渡,走過寬闊松軟的長長江灘,走進樹冠陰翳蔽日、累累果實低垂的桂圓林,散在林間的笑聲,很快淹沒在林間的濤聲里。仰視遮天蔽日的桂圓、荔枝、楨楠樹,呼吸充滿泥土清香的潮潤空氣,感受到桂圓林那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和野性不羈的生命力,感覺自己的生命也在不斷拔節,從此張壩的桂圓林,那些蒼勁的虬枝、豐碩的果實,深深地刻進了追夢少年的記憶。
因為走過了張壩,目睹了桂圓林的強大生命力,我開始消失了對生命消逝的恐懼,因為生命可以寄居在更多的瀘州元素,像桂圓那樣的強悍生命,是不會有什么力量可以動搖的。千百年以來,千百載以后,瀘州都會這樣一代代地傳承下去。
后來的歲月,我多次走進張壩桂圓林,走進張壩桂圓林的朋友家,看見他們的小康日子,看到桂圓林像慈祥的祖母給了兒女們豐厚的回報,看見桂圓林走出去的一撥撥優秀的企業家,詩人,歌星,那些獲得靈感、奔涌筆端、引人遐思的美妙故事與詩章,與時代同行,與時光永恒!
可是我不曾料到,張壩桂圓林也那么脆弱不經。當我們努力改變世界的時候,當物品越來越豐饒需求日益滿足的時候,我們發現連自己也跟不上改變的速度,我們很快也會被改變拋在身后時,我們感到了恐懼。城市在變好,變得比我們想象的更好、更快,我們卻感到了恐懼。大片大片的河灘不見了,一個又一個水沖壩子消失了,老瀘州的一個又一個符號改換了容顏。杜甫過瀘州時見過的“青峰隱映石逶迤”那“石”消失了,李白“夜發清溪向三峽”時登舟的渡口消失了,千年前的古人夢回瀘州,也許再不識瀘州容顏。“八景”大都不在,鐘樓,古塔,全被現代建筑包圍在襟腋之下。
曾幾何時,張壩桂圓林處在岌岌可危的境地。桂圓林的險境始于她的繁華。當城市不斷健碩,當張壩更加靠近城市的中心,各色車輛一涌而入,大小餐飲密布林下,日益縮水的沙灘無法承載早起的蔬菜挑子,張壩發現桂圓滿林的營養開始枯竭,林子里有更多的桂圓正在枯死。據說,10 億多年前的“孑遺生物”桃花水母都快絕跡了。還有商家覬覦著要把張壩變成城中高檔私家別墅。
所幸,所幸,有遠見的主政者采取了果斷的搶救行動。十數億的投入,大手筆的規劃,強力度的拆遷,帶來代價沉重而居功厥偉的保護。不管如何艱難與不舍,桂圓林下人家遷走了;不管如何巨利相誘,高檔房地產開發的吆喝被叫停了。桂圓林獲得了喘息機會,城市在匆匆改變的進程中留下了一些歷史的落葉,張壩打破了“一切都在消失”的神話,桂圓林代替我們實現了歷史可以傳承、還可再生生不息的安慰。
由于有了這片林子,也許當年瞻望“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楊升庵還能識得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因為還可識得這一片綠色的林子,并可吟成完整的“三瀘名號論千古,二水泯昏會兩津”佳句。
由此,我們可不心羨和遺憾張壩桂圓林作為“全國觀光農業風景區”的歷史轉型,也不必更多在意“全國農業旅游示范點”的身份證件,以及“城市客廳”“酒城綠肺”等等雅謂,只要千年后我們還依此認得瀘州有過前世和今生,有過將來也不變的容顏,我們充滿欲望的靈魂將有這樣一個寧靜的棲息之所,我們可以把短暫的靈魂安營于這棵棵古老的樹內,由樹的子孫代代傳承,并在這片豐腴自然的城南潤土上得到長久的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