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記憶從一頭牛開始
準確的說,我的記憶開始于父親喂養(yǎng)的那頭黑水牛。
“黑背,高臀,大犄角,四顆牙”,祖父說,此牛正是壯年。
我當然不知道水牛的牙齒意味著什么?那種學問只有胡子花白的祖父和父親能懂。
從我記事開始,總想騎上水牛的脊背,但這個愿望直到今天都沒敢實現(xiàn)。父親給它套上枷鎖,掛上鐵青的犁鏵,牛喘粗氣,土地平整,人們開始在田間插下稻子。我僅能做得也只是放學后背著背簍去打草,但它的食量大大超出我的想象。為此我常受父親的責罰。
祖父編了一個草蒲團,還做了一支趕蠅拍,牽著水牛在趙村長滿青草的坡坎上啃草。夕陽在祖父背上開出絢麗的云彩,傍晚的月彎依在村子的上空,青草上閃爍著晶瑩的露珠。我踩著水牛深褐的蹄印,像踩在時間的花瓣上。祖父并不知道,我快樂的童年。
當我懂得水牛的骨骼和它的口牙,祖父就被埋葬在屋后的上崗上。我學會了一個人放牛,也學會了用蠅拍打蠅子,我懂得了牛的命運和生活。
當我勸父親賣掉手上的水牛,其實我也是心痛的。父親在尋找和他一樣懂牛的人,而不是落入屠夫之手被割下牛頭,剖開肚子流出鼓脹的腸子,成為一堆殷紅的牛肉。我和父親都不知道那頭水牛的下落。或許我們都吃了它身上的一塊肉。
二,致風中的童年
人們都說抓不住時間,當然這也包括我。
時間的漩渦在洶涌的大海間,在日升月落、鳥鳴鶯唱的日子里被悄悄帶走。我所有的想象都只是曇花一現(xiàn)。我的木制的手槍,竹片的寶劍,還有池塘里飄遠的小船,都在記憶的深海里沉沒。心被上了鎖,鑰匙在遠處的風中。每當我回憶起那懵懂的童年,夜晚的蟲唱蛙鳴就在我心坎上輕輕彈落。月光如水,填滿淡淡的哀愁。騎上時間的駿馬吧!在黃昏的斜風里跑遍所有的山頭,那片綠綠的麥地,那條爬滿綠蟻的彎曲的土埂,那個依在門柱邊喊我的女人。時間,快跑,快逃離牧人的皮鞭,去追一縷風,然后倒在歲月的田埂上,化為一顆靜止的流星。我就能看見——看見風中的那把鑰匙,以及鑰匙上閃動的淚珠。
我想風中的童年,在年老之后,你又該是些什么?
三,我站在河畔
我在想河水的流溢和漫漶會把我?guī)ё撸拖袼涯切┫潞酉丛璧娜藥ё撸⒊槿レ`魂那樣。最后,我最終沒學會游泳,也沒學會在濡濕的水媚邊談一場戀愛。
我站在河的左邊,河站在我的右邊。中間呢?中間就是一大段距離和空白,
等著我去編寫頁碼。那些泛黃的人影,頹舊的農具從河底騰出手來,撥弄著灰暗的燈盞。我看見祖父的身影還是那樣瘦弱。
我來不及和他們交談今年的莊稼,豬崽還有村里的婚嫁。一只漁船馱著夕陽緩緩駛來,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寂靜的水面。
四,村莊速寫
我開始懷念穿喇叭褲,的確良的時光了。
趙村人多地少。村民為了一截土埂都要爭得頭破血流。年輕人開始離開去廣州,貴陽。隨后的日子,村子有了第一部電話機。它每天一放音樂,村民都會豎起耳朵。
父親也隨著這股流漂過貴陽,半年后卻剃了個光頭回家,就再沒出去。至于父親半年的打工生活,我并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
父親拒絕出門,他說,去了城市賺了錢,心就沒了。那些掙了錢回鄉(xiāng)的人連回村的路都快不記得了。
也許父親說對了。村子被那股洪流帶走了,我們也被帶走了。還剩下些什么呢?白發(fā)的母親,瘸腿的父親,被丟在土里玩著螞蟻的孩子。年青人都逃了,在城市的車間里流著汗,在霓虹燈下紙醉金迷。
那部天天播放音樂的電話終于被換掉成了腰上的手機。父輩們忙著插稻子,栽玉米,然后在每個冷清的夜晚捧著手機用力抓住手心放飛的線。
五.與一座墳塋對話
我不知道為何喜歡獨坐,然后思考一些來歷不明的問題。關于生存與死亡,難道是我能弄明白的?
在一個春日的早晨,玉米長勢良好,風順著葉隙緩緩流淌。我在鋤玉米地的閑暇里坐下來,面對一座長滿青草和蘆葦?shù)墓聣灒季w彌漫開來。
那座孤獨的墳塋輕輕告訴我,我們頭上都長滿了欲望,死了之后就會變成好看的青草還有隨風飄起來的葦絮。
我說生存與死亡,就是活人與墳塋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