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年事是從一碗臘八粥開始的?？刹皇牵空麄€冬天，鄉(xiāng)村是安靜的，蕭條的，甚至還有幾分深深的寂寞和孤獨(dú)。而到了“臘八”這天，天剛麻麻亮，家家戶戶的廚房里亮起了微黃的燈火，勤快了半輩子的女人，裹著棉襖包著頭巾，一臉安詳?shù)刈谠钆_下拉著風(fēng)箱，紅紅的火苗襯著她們通紅而質(zhì)樸的臉龐。大鐵鍋里，是翻滾熱燙的臘八粥，揭開鍋蓋的瞬間，一股子玉米豆、黃豆、紅蘿卜、豆腐的清香從廚房里滿溢出來，連整個村子都飄滿了臘八粥的香氣呢！等到日上竿頭時，你會看見，門口的土堆上，男人們蹲在上面一人端個老碗，一邊扯著嗓子閑侃，一邊吸溜著往嘴里刨，吃得酣暢淋漓。至于我們小孩子，更是圍坐一團(tuán)，相互瞅著誰家碗里的豆子多，誰家的蘿卜丁切得方正，爭辯聲，歡笑聲，順著村子傳得老遠(yuǎn)。
鄉(xiāng)村年事也在母親的花棉襖和新鞋子里。臘月里，也有暖陽中天之時，太陽像個暖烘烘的火爐，把凍僵的土溫暖得軟融融的。村里門前屋后、院邊籬側(cè)，母親和一幫子村婦們，對著太陽坐著，縫棉衣、納鞋底、做鞋幫、釘鞋扣，綉鞋墊，好一個忙活。她們時而竊竊私語，時而笑語飛揚(yáng)，一張張笑臉被暖暖的太陽烘得如同一朵朵綻開的石榴花。依然記得母親做的棉襖棉鞋，顏色鮮艷，軟和厚實(shí)，或碎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或牡丹艷麗朵朵，穿在身上的那份妥帖和驕傲暖心窩；依然記得心靈手巧的母親一陣穿針引線之后，“孔雀開屏”、“喜鵲登枝”“百鳥朝鳳”等圖案，活脫脫的鋪就在鞋墊之上。這一群扎堆的女人們，一針下去，紅的是花，綠的是葉，女人們臉上漾出動人的微笑，讓人懷戀。
臨近年關(guān)，鄉(xiāng)村的集市也會一天天的沸騰起來。那會兒我們小孩子趕一趟年集簡直幸福大了去，直到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呢！三里之遙的疙瘩土路，伙伴們幾乎是一路小跑到了鎮(zhèn)上。哇，好一派人仰馬翻的年集景象呢！人們摩肩接踵在窄長的街道上，一步步往前挪著，年集上的東西也是真是琳瑯滿目讓人目不暇接。有賣針頭線腦、鞋帽、手套等小百貨的；有賣瓜子、花生、水果、紅糖、煙酒等副食的；有賣油、鹽、醬、醋和各種調(diào)味品的；有賣掃把、笊籬、碗筷、鏟勺等日用品的，也有賣鍋盔、油糕、麻花、粽糕、羊肉泡等小吃的；還有買年畫、吹糖皮人和耍把戲的……我看著所有和父親和母親一樣勤儉節(jié)約的鄉(xiāng)下人，從棉衣里面一層層掏出卷得皺巴巴的票子，十斤豬肉、一斤花生米，幾瓶老白干等過年用的菜，一件件往回搬著，碰到物美價廉稱心如意的，滿臉像開了花似的。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鄉(xiāng)下人叫“祭灶”，顧名思義祭拜灶王爺，他老人家吃飽了，全家一年不會餓肚子。記得這天不能清灶灰，不能掃鍋臺，不能動風(fēng)箱。待雞歸籠、鳥歸巢時分，婆虔誠地跪在鍋臺下，嘴里念念有詞的請出灶王爺、灶王婆的畫像，用糨糊貼在灶臺對著的墻上。畫像兩邊的對聯(lián)是：上界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橫批是：一家之主。畫像的前面，擺著供品：粘牙的灶糖，焦黃的鍋盔，噴香的點(diǎn)心等。其中，灶糖是讓灶王奶奶吃的，因?yàn)樗祓捄檬?、愛說閑話，一吃灶糖，牙給粘住，就不能亂說了。我記得婆做鍋盔最好吃了，慢火烤，烤到微微焦黃，咬一口，酥脆的香，一種無可名狀的滿足與幸福。
接下來的幾日里，鄉(xiāng)下人的年事更加紛繁而熱鬧了。娶媳婦的，殺豬宰雞，鞭炮齊鳴，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好不喜慶；大掃除的，糊墻貼花，洗洗刷刷，前后院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被單，連樹梢上都有襪子褲頭迎風(fēng)飛舞；準(zhǔn)備年吃的，蒸花饃、煎豆腐、煮大肉，蒸甜碗、炒臊子、壓掛面，忙得連熱炕頭都顧不上躺，卻樂得眉開眼笑，越跑越精神。等到年三十，貼門神、寫春聯(lián)、掛燈籠、剪窗花、請先人，一樣都不能少，一直到除夕的晚上，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聲中，終于迎來鄉(xiāng)下人期盼已久的中國年。
年事來了，鄉(xiāng)下人的團(tuán)聚就來了，這是鄉(xiāng)村年里最讓人動容的一幕。你看，通往各村的羊腸小道上，一個個小黑影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冰天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漸漸的，那些小黑影近了，近到可以清晰的看見是支書家的大學(xué)生拎著大背包從北京城榮光而歸，和他一起的，還有村里的泥瓦匠張四，一手背著鋪蓋卷，一手拎著行李袋，行李袋裝滿了鄉(xiāng)下人平日里吃不到吃糖果和點(diǎn)心，抑或還有半年來裝不下的思念和惦記。兩個一起穿開襠褲玩大的伙伴就這么碰到一起了，相互看一眼，由意外到驚喜再到開懷，因?yàn)槭直徽贾?，只好用肩膀彼此使勁擠一下，算是禮貌。后來，當(dāng)我自己也一次次走在這歸鄉(xiāng)之路時，才感慨萬分：是哦，長久以來，家，許是山野溝壑處那幾間土屋；屋里，許有兒孫滿堂的歡聲笑語，門口，許有柴門虛掩的慈母祥父，可就是這“家”哦，夢魂牽饒著歸途中成千上萬歸家人的心房，陽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罷，此刻，不正如此嗎？
“正月正，串親忙，喜慶在農(nóng)家”，一點(diǎn)不假也。在這萬象圖騰的日子里，面朝黃土背朝天忙碌了一年的鄉(xiāng)里人徹底清閑了，拖家?guī)Э谧哂H戚串朋友成了鄉(xiāng)下年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自行車、架子車、甚至馬車牛車的，全出動啦！你家初三，他家初五，不見不散。尤其是家家戶戶年飯里總下不了席面的臊子面，那湯兒，煎稀旺，那面兒，薄筋光，吃得客人紅光滿面。農(nóng)家菜，涼拌的，清炒的，燉肉的，也是豆角青青，蒜苔嫩綠，辣椒紅紅，清淡爽口，原汁原味，讓人唇齒泛香呢！依然記得，年邁的外婆幾乎整個冬天蜷縮在她小屋的熱炕上足不出戶，可從正月初三開始，她老人家央求兩個舅舅用架子車?yán)ぜ野糇哂H戚。舅舅給架子車廂里墊上厚厚的麥稈，鋪上厚厚的棉被，外婆全身裹得像只蠶繭似的坐在上面。到了親戚家，外婆坐在最上席，滿口的牙幾乎掉光了，她老人家更多的是在看一屋子的男客女客，孫男孫女一個個吃飽打嗝，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瓣似的燦爛。直到外婆去世后我才懂了：原來，外婆是帶著念想去的，她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看看自己生命里曾經(jīng)的親人，這樣，她可以帶著無憾走。
鄉(xiāng)村年事的收尾是在十五的元宵節(jié)。元宵節(jié)，吃湯圓，掛燈籠，這是華夏兒女流傳了幾千年的習(xí)俗。不過，小時候，我對吃湯圓并不感興趣，那一盞盞紅彤彤的燈籠卻是我的最愛。記得村里的五伯有做燈籠的手藝，每年一家人圍坐在熱炕頭上，一把剪刀、幾根竹竿、幾片彩紙或彩紗作原料，用刀片將竹子破成又薄又長的竹條，將細(xì)長的竹條彎成需要大小的圓圈，然后，剪紙的、描畫的、粘貼的，一道道工序下來，不一會兒，就做成了彩色鮮艷形狀各異姿態(tài)逼真的燈籠，來點(diǎn)綴著古老而傳統(tǒng)的舊歷年。到了十五的晚上，天還沒黑，孩子們迫不及待地點(diǎn)燃蠟燭，提起燈籠象燕子一樣飛出院落。紅紅的燈籠映著飄飛的雪花，清涼中一絲絲的熱氣從燈籠的敞口處溢出來。慢慢的，門前的小路上，燈籠多了起來，一盞，兩盞，三盞……幾乎是一袋煙的功夫，滿村的紅燈籠像一條條俏皮靈動的彩帶，孩子們嬉鬧著，奔跑著，陶醉在這一片燈籠河里。夜深了，各家各戶門樓上的大紅燈籠已經(jīng)被燃透了，也更亮了，一盞，二盞，三四盞…這盞盞燈籠，穿過幽暗幻化的暮靄和飄渺，閃爍著暖暖的柔和之光，仿若告我我，來年又一春，人間好錦時。這是一定的。
提筆寫到這里時，我記憶里的鄉(xiāng)下年事，也隨著時光的遠(yuǎn)去漸漸沉淀在歲月深處了。如今，雖然我的身邊，舊歷年會如約而來，也會有熱鬧和溫暖遍及我身，但和少時鄉(xiāng)下曾經(jīng)紛繁的年事相比，總少了些讓人深深的回味，也算一點(diǎn)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