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愛茶,由來已久。
記得剛結婚時,先生和我一起逛街,當走到一家家茶葉店時,他總要停下腳步,拉著我進去瞅瞅,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那古色古香的茶具和清透通亮的玻璃瓶里的樣品茶看半天。茶葉店的老板很是隨意看了我們一下,然后,愛理不理的兀自忙做,仿若在他店里的兩個人是一縷空氣似的。可先生依舊趴在柜臺前余興不減。其實,那個時候,他對于茶和我一樣蒙蒙沌沌中,我想,他無非也是好奇而已。
后來,真正知道先生愛茶,是在他的一次實際行動中。
那日,先生下得班來,一掃往日“老婆,我回來了”的大呼小叫,悄無聲息的進門換鞋,坐在沙發(fā)上不停的賊眉鼠眼的偷著瞄我。
我納悶極了,問他怎么了。
他說:“買茶葉了。”
我撲哧一下笑了:“不就茶葉嘛,又不是買大煙,怎么跟做了賊似的?”
“老婆大人,先斬后奏,超支了,花了100塊?!毕壬由f。
我一驚,唉吆媽呀,可不是小數(shù),一個禮拜的伙食泡湯了。那會兒,對于跳出農門尚需自食其力的我和先生來說,結完婚,正處于囊中羞澀的艱難狀態(tài),小日子基本屬于緊巴巴一族呢!
正想惱火,可看見先生一臉無辜的樣子我又心軟了。
先生察言觀色見事態(tài)好轉,趕緊從包里掏出茶葉袋子,大抵一斤的樣子,湊到我鼻子跟前,很是認真的說:“你聞聞,幽香清遠呢!”
我當時哭笑不得:“有啥好聞的,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哼哼!”
先生一本正經(jīng)道:“老婆,不是這樣的,好茶聞著不一樣,真的!都怪這股子香氣,引誘得我完全被瓦解了堅強的意志呢,瞧,100大洋,沒了!”
看他憨態(tài)十足的樣子,我也不好說什么啦!
這是先生第一次買茶葉,也是他第一次喝茶,我到現(xiàn)在依然清晰記得先生笨拙粗魯?shù)牡膭幼骱瓦谘肋肿斓谋砬?。不過,先生很快適應了這種口感,只要在家閑著沒事,都要慢悠悠的沖上一杯,幾乎不間斷。尤其是20噸車試制那段時日里,他在車間里接連泡了幾天,人困馬乏極度倦怠時,這一杯茶與他尤為重要。
茶就這樣走近了先生的世界,也走近了我的生活。
最初,先生喝茶不甚講究,也沒有什么茶具,家里多數(shù)是罐頭瓶里裝茶葉,玻璃杯里盛茶水。碰到夏天酷熱難耐或者連續(xù)加班身體疲乏時,進得家門,二話不說,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個底朝天,然后露出酣暢淋漓般樣子。而文人墨客訴不完道不盡的、那些有著山高水長清風明月的茶之風雅和茶之清韻,似乎并未體現(xiàn)出來。
一年后,我懷孕了,先生暫且擱淺了抽煙的嗜好,但對于茶的依賴明顯一日日重起來。尤其是生完小子很長的一段時間,家里幾乎聞不到煙味了,可那一縷屬于茶獨有的裊裊清香,卻一直絲絲縷縷彌散在我簡陋的平房里。依然記得那一個個寂靜寒冷的冬夜,不到半歲的臭小子白天睡得一塌糊涂,到了夜晚精神頭賊大,盡折騰人,我和先生輪流陪著小子數(shù)星星,講故事,唱歌謠,稍有偷懶,小家伙便大發(fā)雷霆哭鬧不休。夜深了,先生看我熬不住了,他獨自一人陪著小子。等我窩了一覺醒來時,先生抱著小子在客廳的火爐邊一邊轉悠一邊念唐詩,大抵是太困倦了,聲音小了,小子不情愿了,哼唧起來。他趕忙把風鈴給小子轉到最大,騰出一只手沖了杯濃濃的鐵觀音,押上幾口,繼續(xù)念,繼續(xù)熬,小子馬上心滿意足似的咿咿呀呀歡叫起來。那一刻,窗外一彎淡淡的清月籠窗紗,只有先生輕輕的腳步聲、娓娓動聽的唐詩調子回響在安靜的夜里…..
這一幕,早已鏤刻在我心底。打那以后,只要先生買茶葉,我從來不言語。若是我出差,每每碰到當?shù)厮^上好的茶葉,雖然不大懂得,但也要冒著上當或者被宰的極大可能買上一些。有便宜到百十元的紫陽毛尖,也有二、三百元的西湖龍井,抑或還有五、六百元的廬山云霧,這些雖不是茶葉中的極品,卻是我一番心意。
再后來,先生用自己的勤勉和努力換來工作和事業(yè)平步青云般的節(jié)節(jié)攀升,他肩上的擔子重了很多,幾乎一年到頭不停歇的奔忙著,回到家,像一頭拉著磨盤的驢圍著碾盤轉了一天,渾身上下爬滿了疲憊和倦怠。這時候,我喜歡看他獨坐屋子的一角,卸下顛簸忙碌的繁冗俗務,一杯清茶,悠然似一片閑云,這樣的時光給我一種現(xiàn)世安穩(wěn)的素淡和平靜,我喜歡。
漸漸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先生喝茶也講究起來。比如,春風里他喜歡喝明前的碧螺春,玻璃杯清湯中翻騰著舒展的殷綠茶葉,一芽一葉,細細嫩嫩,真如春之精靈般在碧透的綠波中輕盈舞蹈,他一臉的沉醉讓我驚訝。 夏日午睡后,松風遠,鶯燕靜幽堂,先生定要泡一杯清淡溫和的花草茶,抿幾下,做出心澄神秀的姿態(tài),樂滋滋的出門而去。 深秋時分,他會叮嚀我也來一杯釅釅的紅茶,如那艷麗馥郁的“群芳醉”,足以抵擋住無邊的風雨和蕭蕭落葉。到了漫長的冬天,一個有著“瓶梅香筆硯,窗雪冷琴書”的季節(jié)。我所在的小城,四野云垂,暮色連天。可不管是曾經(jīng)簡陋的小平房,還是后來寬敞的兩居室,我的小窩里,總有先生從來不間斷的茶香幽幽和清月彎彎相映襯,這一切,都會讓人心生幾分暖意來。
如今,先生和我一樣步入不惑之年了,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激情和浪漫漸漸褪遠了,日子平淡了,心情坦蕩了,求一份安穩(wěn),得一份清寧,已是活在當下最為妥帖和恣意的事了。閑來無事時,先生會一如既往的把自己淹沒在一盞盞茶的時光里,兀自品得如醉如癡、喝得興致勃勃。而且,家里的茶具不再單一。玻璃杯換成陶瓷,陶瓷換成瓦罐,三天兩頭不停變換,我不知道,同樣的茶葉會在不同的茶具里有著怎樣別具一格的清芬和洌香?但我看到,他做得很細致、很投入。
記得去年在九江出差時,去石鐘山給先生買了砧紙一副,上廬山買了廬山云霧茶,臨回來前,又到景德鎮(zhèn)瓷器店溜了一圈。瞅上兩只茶具,一白一黃,白色的青花瓷,清明上河園的全景圖鋪滿茶杯四周,瓷釉清透通亮,杯體光滑溫潤。另一只黃色的,名曰“祥云如月”,無論茶杯、茶托,還是茶蓋、茶漏都顏色勻稱,瓷質細膩,也是玲瓏精致,盡顯祥和雅儒之感,甚是歡喜,當下把兩只全收入囊中。回到小城,先生連連夸世上只有老婆好,卻一直不舍得用,只是偶爾拿出來打開看看,看得入神和愛不釋手呢。我笑了說,瞧你,買了就是給你用的,打開吧!先生還是說,再等等,等到搬新家了。一日,終于按捺不住了,打開兩只包裝盒,盯著左看右看,不知道先用哪個?我說,還是先用那只青花瓷的。于是,先生樂得像開了花似的,小心翼翼拿出來,燙杯、洗茶、泡茶、敬茶、聞香、品茶,一道道茶功夫竟然演繹得嫻熟而輕巧。
近來,先生戀上了熟普洱。每個夜晚,忙完零碎之事清閑下來時,他都要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把水燒到滾燙,用最快的速度倒進亮白如玉的瓷杯里,那黑乎乎的汁水瞬間泛上來,一直流淌到胃里和心里。他的臉上,紅彤彤的暖。
說到這里,我忽而覺得,先生之于茶,大抵和眾多凡夫俗子一樣,并不是什么養(yǎng)生之道,更多只是一種釋放而已。就像我看到,先生每每隔茶獨對自己,茶的種種味道滲進心底,那份淺淺淡淡的苦澀過后,便是淋漓盡致的幽香在裊裊升騰的茶氣中彌散開來。爾后,一些浮躁褪遠,一份豁然走近。
如此看來,此生,先生愛茶,仿若人在喧囂而繁華的塵世之中覓到的一份知遇,不離不棄,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