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感覺天氣會變化,我都會給親人們發(fā)條短信,給他們說:天氣要變了,要多注意身體。二十歲的我,對健康十分重視,就像一個耄耋之年的老者,明白自己和歲月耳鬢廝磨的時日不多,想留一點體力去抓一把時間回來。
就像爺爺,一向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地里的一棵草,用一把锃亮的鋤頭,把它鏟起,在太陽下暴曬,在風中被吹干。身體是一棵草,健康就是垂在葉尖的露珠一顆,晨光初照,發(fā)著熠熠的光,再強烈一些就消逝了;風一吹,葉一搖,落在了地上,浸入了土層,不見了蹤影。
我一直都埋怨爺爺不注意自己的身體,把自己和鐵錘、鋤頭熔在一起。
爺爺年輕的時候?qū)Υ约旱纳眢w,就如對待他手里的鐵錘一樣,見到一塊石頭就亂撞。雖然敲碎了無數(shù)的石頭,但他最終也和鐵錘一樣,在石頭上慢慢磨小。爺爺大半生都把鐵錘拿在手里,想把它磨小。他磨損鐵錘的時候,鐵錘也在消耗他!稍微長大一點,我才知道他們之間的磨損,有許多許多的無奈。
爺爺是一個石匠,就用他手里的那只鐵錘。他迎來了奶奶,接著爸爸他們兄弟四個又跟了來。他用鐵錘給自己敲來了一樁婚事,但是還有四樁婚事還等著他敲出來。那只鐵錘是不可以停的,還要一直提在手里,一刻不停地敲。
爺爺站在一塊碩大的石頭上,和著口中的號子,有節(jié)奏的敲著石頭。口中喊著“哎呦喔嚯喔喂、喔嚯喔喂、嗨。”“嗨”的同時,鐵錘撞在石頭上“咣啷”一聲。石頭表面散出了粉末兒,露出了一個小坑。一塊方正的石頭被爺爺一錘一錘的敲了下來。爺爺每天回來,身上都有一層厚厚的石頭的粉末,像抹上去的一樣。他洗了澡的水,就如夏天夾了泥沙河水!奶奶每次都會埋怨爺爺身上很臟,但他一句話也不說。他的臟,連同家里所有人的也帶走了。石頭的粉末是沒有生命的,但它們卻十分機靈。它們圍住一個人,塞住他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的同時,也悄無聲息地竄進了他的體內(nèi)。爺爺和石頭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石末兒比爺爺還了解他身上每一個部位。
爺爺年紀變大了,咳嗽也增多了。每次累的時候,他都會咳嗽!每次咳嗽他都會說人老了,身體不中用了。我知道爺爺累了會咳嗽,但是從來就沒有想過他為什么會咳嗽。爺爺比我們誰都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再也不能像年輕的時候一樣,也不能用那鐵錘把小叔那樁婚事敲出來。
爺爺不再當石匠,呆在家里,老老實實的種地。他把前半生在鐵錘上揮掉了,還要把剩余的人生附在鋤頭上去播種,在土地里收獲。
放下鐵錘,爺爺在街上訂做了一把鋼鋤。他把鋼鋤扛在肩上,不分白天和黑夜。在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著地里的草剛鉆出土層,他就把它鏟掉。在他記憶的深處,消滅雜草的最好辦法就是種上莊稼,但影響莊稼生長的還是雜草。
爺爺喜歡在夜里挖地,白天他沒有時間,那些星星點點的草只有在白天才能看見。挖地只需要借著懸在半空中的月亮。那把開了鋒的鋤頭在月光下發(fā)著锃亮的光,被揮動著,在彌漫蒼白的月色的夜空中掄了一道精美的弧。“嗖”的一聲,挖進了土里,清脆、爽朗。土地發(fā)出微弱的顫抖,抖落了葉尖的水珠兒,抖出了爺爺?shù)目人裕】嚷曇宦暠纫宦暣螅绾殓姡鸬脪煸跇浼獾脑铝炼级嗔藥讓游ⅫS的暈。
爺爺把鋤頭平放在地上,坐在上面,掏出兜里的葉子煙,借著微弱的月光,覷著眼,一絲不茍的裹著煙。爺爺對待自己的一生就像裹煙一樣仔細:用結(jié)滿老繭的雙手,把揉在一起的時間展平,在里面放一些零碎的事,當作煙絲,盡量讓一張有寬度有長度的煙葉,裹起來更豐滿一些,抽起來更醇一些。
劃一根火柴,一手拱形半遮著,免得被風吹滅!一星煙火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順著爺爺有節(jié)奏的吸納,明一點,暗一點的閃爍。嘴和鼻孔徐徐噴出三根煙柱,漸漸淡去,和在了習習的微風和月色之中,裊娜到了爺爺?shù)亩希M繞在他的鼻前,成了混著了風和月色的天籟,香醇的煙卷。爺爺被牽引著,沉浮在了那渺茫的世界里。整塊地在爺爺?shù)?/span>鋤頭下,平得如他夜里展平的煙葉,泥土細得像放在煙葉里的煙絲。
一茬莊稼成熟,留足家里吃的。剩余的裝進竹簍里,一步一個腳印的運到集市,換下一點零星的錢。回來后,爺爺總要在奶奶面前嘮叨:集市上什么東西便宜,什么東西昂貴,買主對他的東西是怎么的大加贊賞的·······。他拿出在集市換的錢,逝去的童顏,又回到他皺得如皸裂的古松皮一樣的臉上。
爺爺?shù)匿z頭又從地里挖出了一樁喜事。叔叔結(jié)婚的那天,爺爺非常高興,陪著親友們喝了許多酒,臉上的皺紋被喜事沖淡許多!積壓在他心靈深處的精神塊壘終于卸下。他對爸爸和叔叔他們說我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以后的日子,就坐享清福了。“清福”這個詞的重點不是落在“福”字上,而是落在“清”上!爺爺一個字都不認識,肯定不了解這些。我如果沒有見到爺爺享的“清福”,也不了解這個詞的重點是落在什么地方。
一個人在世上,總有那么點事需要你去做。叔叔結(jié)婚后,爺爺并未和他相處一輩子的鐵割斷聯(lián)系。他的一生和鐵的一輩子都黏合在了一起。
一家子,在農(nóng)村,除了可以吃到自己種的糧食和素菜以外,要想過上好日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一個村莊,上茫茫云霄不見頂,下靜靜流水不見底,順著地面望去,稀拉著幾棵樹,遠處天和地合在一起,成了一條線。除了老人、小孩和一些飛禽走獸外,只有空曠和冷清。
爺爺和奶奶養(yǎng)著我們幾個孫兒、孫女,照料家里的房子和家禽,等著爸爸和叔叔他們回來。爺爺不再像以前那樣精神,背佝僂了許多。在地里挖地,身后留下一串腳印,像一只蝸牛爬行過后留下的晶瑩的液體,每一點都是從體內(nèi)擠出來。他那古銅色的臉,五官的組合不再那么精致,不再那樣飽滿、豐潤,成了曬干的棗。
爺爺?shù)目人栽絹碓絽柡Γ瑖樧吡宋萃饫钭訕渖蠂\喳的鳥。我?guī)状蝿袼结t(yī)院檢查,他都不愿意去。他說你爸爸和叔叔他們掙錢不容易,不能因為我的老病,把他們幾年的血汗錢都花了。我活了這么大一把年紀已經(jīng)足夠了。爺爺說到這里的時候,眼里迷漫了凄然和不舍。他和別人聊天,聽說有什么偏方可以醫(yī)治咳嗽。他都會到上山去找草藥,醫(yī)治自己。偏方是治不好爺爺?shù)牟〉摹K挚共涣瞬〉墓簟?span>
爺爺病倒了。我們把他送到醫(yī)院,那是爺爺?shù)谝淮芜M醫(yī)院。我準備給爸爸打電話,奶奶吩咐我給爸爸講:爺爺?shù)牟〔坏K事,不用擔心,在外面安安心心的工作。爸爸信了我的話,和叔叔他們一起寄了錢回來,給爺爺做了檢查。那時我才知道爺爺?shù)目人?/span>是吸入石末過多引起的,那些粉末在爺爺?shù)姆尾拷Y(jié)成了石子,成了肺結(jié)核,已經(jīng)轉(zhuǎn)成了肺癌。爺爺似乎并不了解自己的病,剛剛好轉(zhuǎn)一點,就嚷著要出院。
一個鐵錘敲碎了無數(shù)的石頭,敲來了四樁婚事,四個家庭;一把鋤頭,把幾畝空地挖了數(shù)遍,種下無數(shù)種子,收獲了一樁婚事,一個家庭。滿意的看著滿地的孫兒孫女,這就是爺爺所說的清福吧。回到家,爺爺在河邊就像從頭到尾的清洗自己的人生一樣的清洗鐵錘和鋤頭,洗干凈之后,在太陽下曬干,揩上黃油,放在床下。他睡在上面,它們躺在下面。爺爺知道孩子們出門只是暫時的,別人不再買他們體力的時候,就會回來。
他要把鐵錘和鋤頭交給他們,這是他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