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山,貴州山,貴州的山像是上蒼磨墨畫畫時,隨意留下的墨汁,點點滴滴、濃濃淡淡、凹凸不平。嶺坡的高高低低連著山,壩子的寬寬窄窄連著山,稻谷的金黃連著山,烤煙的青綠連著山,金銀花的清香連著山,人們的心更連著山。
山脊是這片土地的橫梁,擔當大任,永不倒下;溪水是血管,讓山更有活力;樹木是頭發,山顯得更崢嶸;山谷是鼻子旁邊的槽溝,讓山看起來更俊秀;鳥兒的飛來飛去是山的客人;而那些冒著裊裊炊煙的山窩人家,則是這片山地的眼睛。眼睛被山風吹成瞇縫,想透過云遮霧掩,看到山外的世界。
不經意間,我與山窩人家結了緣。
國慶假期間,
越野車沿著一條清澈溪水帶,在鵝卵石的灰白與茅草的枯黃間穿行,溪水兩邊是仰著脖子才能望到頂的山,連綿不斷。曾經因為一件贍養糾紛案件,在六、七年前我來過這里。有兩位六十多歲的兄弟,為其九十歲高齡母親的棺木和老人名下的森林、土地發生糾紛,為了解決他們之間的矛盾來過。如今,老人去了,歸寂于這片山地,她家兩兒子的糾紛也平息了。
山區濕度大,常年云來霧往,像畫家的精妙筆法;濃霧在山村里穿行,真是“萬松嶺上一間屋,老僧半間云半間”,像古詩里的詩情。但山民不懂詩,也不考究畫意,他們只知道山路是通往外界的希望,苞谷洋芋是養大他們的食糧,父老鄉親是在外奔波人的深深牽掛。無論有錢無錢,某些時候必定要回去看看的,比如過年,比如父母的生日,比如家里有重大事情發生。父母佝僂著背,蒼老著容顏,固執地種下一些煙葉、辣椒、金銀花,還有一畝高山冷水田的稻谷,喂養著一、二頭豬,付出所有的勞力,維持著簡單的生活。父母們在城里是住過的,終究還是回到了故土,不是不讓兒女盡孝,是那里的空氣讓人憋悶得頭暈,是那方塊水泥樓房少了鄉下木板房的溫度和鄉親們的你呼我喚的熱度。他們清晨起來聽不到雞鳴狗吠,想動動身子骨卻沒土掘、沒菜摘,所以逐漸老去的父母還是回到了山里,守著老屋,守著那些挑一擔肥料需要一天時間的坡土,等兒孫有空時回家,等時間將自己掩沒,那樣的生活少了在城里的煩躁——心安啊!
其實,那天在朋友父母家吃的飯菜很簡單,殺了一頭豬——一頭用苞谷洋芋喂肥的豬。用糟辣椒摻點水煮一大鍋“洗澡肉”,紅紅的是辣椒和湯,白白的是座墩(豬屁股)肉,綠綠的是蒜葉子,外加一鍋自己燒制的豆腐,一碗涼拌酸菜。山里人吃肉不放蔬菜,天然純香,大朵快頤。我們吃得開心,朋友的父母看著滿意——豈止是滿意,簡直就是驕傲啊!我知道老人的驕傲還不止在這些,因為屋前溪邊那個籃球場是他兒子修的,過年時遠近的親戚鄰居相約著會來一場球賽,哪怕費些力做幾桌飯菜招待也是樂顛顛的;從山外回家的那條路是兒子爭取的資金修的,雖然還只是毛糙糙的路面,但鄉親們的拖拉機、摩托車進出方便了,兒子和兒子的朋友可以開著車進屋了。所以老人不惜在秋天就開殺一頭價值三千元左右的年豬來招待大家,你說,這樣的豬肉宴席吃起來會不會很香呢?
山里人喜歡認親,可能是過去人們很少出去,女人不外嫁的緣故吧!互稱“老表”的特別多。朋友和我們一般大小,依著輩份,他父母是我們的老表、老表嫂,朋友就總是人前人后的叫著我們“老輩子”。開始我很不好意思,也很不習慣,提了幾次意見,毫不湊效。朋友現在是堂堂一方父母官,還這樣謙遜和保持著本色,著實讓人佩服。
愛人與這幾個老鄉小時候在縣城讀初中時,每月回家一次,總是相伴著走那長長的山路——沒有車,只好走路。有一次,幾個人走到途中,又累又餓,在一家人的撻斗(西南山區用手工脫稻谷粒的木質大方斗)里睡著了,主人天黑后回來看到,著其女兒煮了一鍋蘿卜苞谷飯給這幾個饑腸轆轆的少年吃,吃完后還安排他們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這頓飯讓他們在記憶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跡,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他們工作、成家后,帶著家人,載著幾百斤大米、菜油,還有上千元錢去看望這家人家。可人家一點都記不起這檔子早已融化在歲月長河中的芝麻事。不過,感恩的心感動了那個已經老去的主人和我們隨行的幾個女人,還有我們的孩子。
那些大山,不會說話的大山,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養育著一代又一代樸實、善良、執著的山民,并以山的姿式默默地擔當著。
山,還是那些山,人,也許不再是原來的人。山里清新的空氣,美妙的風景不能帶給人們富裕的生活,山里人走出去打拼的人很多很多,也許還會回來,也許不會回來了。父母在,是他們往回趕的莫大動力;父母不在,那坡山地,那片輕風,那聲鳥叫,那條山路,那山窩里的房屋,便成他們的心底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