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前段患輕度腦血栓,影響了身體的平衡,走起路來有些晃悠,像是微醉似的;臉色有點黯淡,但并沒有影響他端正的五官,嘴角的微笑是天生的,那親切,那和善,讓我羨慕不已;說話時語速緩慢,有條有理;穿戴嘛,自然是干凈整潔的,頭發稍有花白,向左邊梳得光光的,年近七十,雖然沒有多少文化,整個兒看來仍儒雅有致,有點大戶人家出生的味道。不過,他有一件沉重的心事,就是他時常念叨的那些債。
舅舅沒有高房大屋居住,沒有大宗生意經營,沒有超前消費的習慣,身體上的毛病,并不需要花大錢醫治,能欠什么沉重的債?
父親生日那天,舅舅和舅娘早早來了。
親戚聚在一起,總要聊聊彼此的家庭瑣事。
農村近段時間正在辦理養老保險,我問他們繳不繳?舅說本來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不交錢,辦好手續后就可以領取養老保險金了。可現行的政策是家庭捆綁式的,同一戶口簿里16歲以上未在校讀書的人必須繳納,老人才可以領取養老金。我問:
“六表弟愿意繳嗎?”我知道,舅舅和舅娘的戶口與老六表弟一家在一個簿上。
表弟他們在外打工,掙的錢也不多,而且農村人比較現實,對眼前利益看得更重一些,自己交的錢,幾十年后才領點生活費,似乎有些遙不可及。舅娘說:
“他們不繳,我們去替他辦。那天給他們打電話,他們還不相信哩,說哪有這種好事,政府是不是哄人的。”
我對著舅舅說:“看來在外的人還不知道詳情,你們要多作解釋呀!這是一件好事哩。”
舅舅回答:“他們不信算了,我去給他們開戶繳納,每年一百元,兩個成年人共計二百元,我繳得上的。年輕時我喜歡打牌,很少管教孩子,成績不好,如今讓他們在外只能掙些苦力錢,就當是還清欠他們小時候的債吧!牛兒讀書時成績可以,但又有肺結核,早早去了,唉……”說到這里,舅舅抹了抹了滾滾而落的眼淚水。
這樣的話我聽過好幾遍,每每說起這些“債”,他都飽含傷感和愧疚。
逢年過節去舅家,總有一大群孩子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嘰嘰喳喳的。早年是六個表兄妹,后來是表弟們的孩子們。表兄牛兒患了多年的肺結核病,終于在上高一那年去世,表妹出嫁到市里的一戶生意人家,四個表弟陸續從初中畢業后外出打工,結婚有了孩子,全部放在老家上學,大大小小有五、六個。六十多歲舅舅和舅娘在家種一些莊稼,喂喂過年豬,給孩子們做做飯,非常辛苦,還落下了好些毛病。我們建議,讓表弟們把孩子帶出去上學吧!舅說,就在家里上吧!出去流浪可憐!我沒能好好供他們的父親上學,現在盡盡力,就當是還他們債吧!
舅舅年輕時確實喜歡打牌。那時是不興搓麻將的,打字牌非常盛行(一種條型字牌,俗稱大貳。相親時,也要看看這小伙子會不會打大貳,以檢測他的聰明程度)。舅舅編織篾貨是把好手,掙的錢都輸在了牌桌上。現在想來,他打牌也許是出于生活的重壓,也許是出于在牌桌上找幾個錢,補貼家用的僥幸心理,結果一事無成,一貧如洗,他倒成了遠近出名的“打牌匠”。
由于生活困難,牛兒表兄患病期間,一直得不到有效的醫治,才依依不舍撒手人寰。改革開放土地承包到戶后,望著別人家雨后春筍般升起的樓房,舅舅也只能望樓興嘆了。表弟們要成家時,才勉強由做生意的表妹夫家資助,修了幾間像工廠宿舍排列的平房。生活條件好轉了,舅舅像是突然醒悟一般,從牌桌上抽了身,只是已經錯過了對表弟們教育的黃金時期,沒有一個表弟上過中專或大學,他自己也老了。舅舅對過去的生活總是內疚著、自責著。所以,即便身體不是很好,即便表妹時常責備他管孫兒們的事太多,他仍然堅持著自己要做的事——還“債”。
舅常說,現在的政策好,有醫保,有低保,有社保,再苦再累也想多活幾年,多為兒女們出出力,讓他們在外安心掙錢,修好房子,過好日子。孫輩中一個女孩前年上了貴州師范大學,讓舅高興得合不攏嘴,那笑容讓人感覺到了更多的安祥、溫和和幸福。“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他的堅持和執著,讓曾經有些破落的家有了希望,怎么會不想多活幾年呢?要知道,他的家庭殷實過,曾經是當地有名望的大家族,他的祖輩、父輩也是遠近聞名的文化人。時代的變遷,生活的窘迫,在他這一代時,家族的某些鏈條似乎要被扯斷,他是在努力接上那些文化傳承的脈絡啊!
這樣的債,也許在別人看來,是沉重的、永無止境的“兒女債”,而對舅舅來說,實在是一種心理上極大的安慰呀!凡作父母的,哪個又不是心甘情愿地、樂此不疲地還著這樣的“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