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星期六。午后。
歌聲飄進敞開的窗戶飄進臥室飄進我的耳鼓,把我從夢的深谷拉出來,我飄忽的思維緩緩躍向山巔,定位、清醒、平靜。我才知道我的夢被窗外的歌聲侵襲了。側耳傾聽,歌聲的發源地好像是樓下的物業站,從音質、音色上判斷像是幾位年老的婦人。從床頭柜上拿起小鬧表,指針才指到三點一刻,就是說正是午睡正酣時分。我要睡覺,我夢囈似的咕噥了一句,抓過枕巾蒙在臉上又想睡去。昨晚的夜自習,今早的補課,讓我像一根抽去筋骨的藤蔓,軟軟地趴伏在那里,毫無生氣。
窗外的物業站里卻像是在進行一場民間自發的音樂會,有領唱、有和聲、有間奏、有分聲部,花樣百出地把一個個高分貝的音符拋過窗子拋進我的臥室。我閉著眼睛,忍受著那些跳躍著的音符像一個個精靈在我身邊環繞。那些精靈仿佛手拉著手,一圈一圈地在我身邊使勁跳蕩。我就像一座潰敗成廢墟的小城,無力地伏在黃土地上,任由頭頂的轟炸機在嗡嗡轟鳴。
我繳械投降了。我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打著呵欠來到窗邊。那一刻,我的心情像極了窗旁那老槐樹上紛雜的樹葉,挨挨擠擠地擁在一起,連呼吸都不那么暢快。
物業站的紗窗,將一個個連成一排的身影隔得有些迷離,很難看出到底有多少“歌唱家”在施展她們的歌喉,但從那一浪連著一浪毫不間斷的聲浪里,我感覺到了歌聲凝成的氣流的強大。
這怎么能行?我得找她們說說,這里是物業站,不是老年活動中心,她們只顧著自己唱歌,卻忽略了別人的休息。我換好衣服就想下樓,老公從臥室出來,問我做什么去?
老公的話讓我沒了主意,想想也是,老人們垂暮之年還有這樣的愛好和力氣,其實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誰沒個老呀!不過,我這午覺呀,算是睜著眼聽天書,瞎忙活了。唉,睡不著,我逛書店去。
又是一個周六。
窗外的熱氣一層一層地涌進窗子,老槐樹疲倦地立在窗外,在一片亮白的陽光中低垂著灰白的葉子。運動器械的平臺上也泛著白花花的光,物業站屋頂上的油氈子都閃冒著黑亮亮的油。午飯時,我又想起了那幾個老人家,心中隱隱地有些敲鼓。今兒下午不會來了吧?這撲面而來的熱浪還不把人卷倒?
吃過午飯,我就鉆到臥室,一頭撲到床上。困乏的身體好像一只水桶被扔到一口清涼的井里,沒多久,我的身子就往一片寧靜中沉去。
媽媽呀、媽媽,春天我想你……孩子呀孩子,春天我想你……媽媽與孩子的變奏裹挾著一股熱浪沖進我的臥室,搖搖晃晃地撲向我,我又被那些個聽似沙啞實則有力的聲音包圍了。我在那些聲音里發了一陣呆,恍恍惚惚地覺著自己仿佛置身于那間發出這些讓我寢夢難安聲音的屋子里,那些聲音都長出長長的手臂緊緊纏縛著我,要把我揪到一個無底的夢里。
我呼地一下坐起來,出了一身的汗。我鉆進衛生間,把頭扎進水池子里開始洗頭。清涼的水珠順著我的脖子往下流,我一邊擦著頭發一邊坐到沙發上。歌聲在窗外繼續,我的心像在餅鐺里翻來覆去。把這歌聲當天籟去聆聽,還是下樓去找她們?盡管在心底里,我對她們有一絲理解,但我疲累的身體卻實在是向我發出了黃色預警啊!
我終于沒有去找她們,但我還是把那天的心情原原本本地記在了日記里。我記得第一句話就是“今天的心情很糟糕”。我覺得它真實地記錄了那個夏天的某個下午令我煩悶的遭遇。
有段日子,我患了很厲害的眼疾,醫生囑咐我在家靜養,不能看書。老公正好出差,孩子每天上學。我一個人呆在家里,一天一天地。沒有人聲的家里,我感覺到了一絲寧靜的孤獨。這孤獨像是從心底里長出的無數雙手撓著我的心,讓我坐立不安。說來奇怪,這時候窗外飄進來的一點人聲竟讓我感覺那么親切。樓下大媽在窗外的喚狗聲、鄰居大姐和大媽的聊天聲、不知誰家孩子的啼哭聲、走街串巷收破爛的吆喝聲,聲聲入耳、聲聲關情,就像一首市井生活交響曲,熨貼著我的心,一種樸實自然的生活氣息在我的心頭彌散。
朋友來看我,給我帶來一個多媒體收音機,可以收聽一些有聲讀物。我靜靜地聽著,一篇《用愛傾聽》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那情景,與我遇到的情況多么相似!都是被所謂的噪聲侵襲,都是心生怨尤,都以為那些自己不喜歡的聲音干擾了自己的生活,都想把那些聲音遏制在自己的聽覺范圍之外。可文中那個朋友的那句“你是在用耳朵傾聽,而我們是在用愛傾聽”。猶如一泓清涼的泉水洗濯了我落滿灰塵的心靈,我的心開始一點點回復自然、透徹的本色。誰能說文中那個被隔壁鄰居撿來的棄兒一天天苦練說話的嘶啞的聲音,那對早出晚歸靠三輪車載客謀生的中年夫婦夜歸的三輪車聲,不是天籟之音?如果你用愛傾聽,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我開始為自己對那幾個老人歌聲的厭倦感到自責。樓底下那間物業站的房子,在每個周末都屬于她們。她們在那不足五十平米的房間里歌唱著她們的心聲、歌唱著她們的生活。她們都是夕陽紅的年齡,她們生命的空間越來越狹窄,可她們卻在這有限的空間里創造著無限的美好。她們快樂地唱著,她們用音符編織著晚年生活的夢想,她們在夢的屋檐下昂首挺胸、氣韻悠揚。
又是一個周末,還是那些蒼老但有力的聲音。而窗里,還是一個我。可事情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我充當了她們的聽眾,于自然而然間。我還是躺在床上,我還是想睡午覺,但是,我不再擔心難以入眠,我不再害怕那些音符侵擾我的夢。有什么關系呢?即使睡不著,哪怕是躺在床上,保持心神的寧靜,不也是最好最有效的休息嗎?
歌聲絲絲縷縷飄進我的耳朵,我聽見小溪流淌的聲音,我聽見清風吹拂的聲音,我聽見花開的聲音,我聽見秋葉飄落的聲音,我聽見冬雪降臨的聲音。在這些聲音里,我竟恬然地睡去。“哈哈哈……”一陣笑聲,像是一只手,拂去了所有的聲音,只把這一種聲音推到了我的耳畔。哦,是幾個老婦人的聲音,那樣爽朗、那樣暢快、那樣切近,像是響在耳根。那聲音吸引著我來到窗前,原來是她們從物業站出來了,正鎖門準備回家呢。一、二、三……整整八個老人,頭發都染了白霜,卻個個身板挺直,說說笑笑地走遠了。
物業站里的歌聲又飄蕩起來了,她們每個周末都來,她們一直在唱,一唱就唱了三年。樓下大媽的狗都有些老了,鄰居大姐的牙開始掉了,隔壁鄰居那抱在媽媽懷里的孩子都會跑了,我女兒也長成十八歲的大姑娘了,有些以前常出來鍛煉的老人也看不見影兒了,小區門口的一些小飯館開了關關了開,幾易其主……這八個老人家還在唱,唱紅了花兒,又唱落了葉兒,唱醒了清風,又唱皺了春水,一天天地,唱老了歲月。
但,有什么關系呢?在歌聲中優雅地老去,是一件多么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