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枯葉飄零，菊花漫野，離人凄愴。
    嘆人生苦短，悲歡離合，緣聚緣散，天意難測，天命難違。
    誰能料想，十月的寒秋竟然出現閃電和雷鳴，一場如瀑的秋雨淋濕了我們全家人的心。
    二十五日凌晨，奶奶終于耗盡了體內最后一絲元氣，安祥地躺在菊花叢中，永遠離開了我們，享年88歲。
    奶奶是家里的最高長者，很受晚輩和鄉鄰們的尊重。她有一個兒子，四個女兒，一個孫子，一個孫女，三個外孫和三個外孫女，另外，還有一個曾孫、四個曾外孫和三個曾外孫女。凡是熟識奶奶的人都羨慕她有福氣，奶奶也一直以此自豪。
    奶奶生前愛花，尤喜菊花。于是，我們每一個孫輩都為奶奶敬獻了花籃，花籃有一米多高，在室外依序排列，上面插滿了各種顏色鮮艷的菊花，黃、白、紫、綠、橙、雪青……
    一場大雨淋濕了花籃，花蕊里蓄滿了淚，一串串順著葉瓣往下滴，晶瑩如珠。
    空中哀樂陣陣，眼前孝服翩翩，靈堂莊嚴肅穆。燭光火影中，我攙撫著七十五歲高齡的父親，跪在菊花簇擁的水晶棺前，久久凝視著奶奶的遺容，一下子癱軟在地，喉嚨里發出一聲悲喚：“奶奶……”
      
                    （二）
    父親八歲時失去生母，奶奶是爺爺的續弦，她比爺爺小十七歲，結婚后，生了我的四個姑母。爺爺退休前，一直在鎮江工作，那時交通很不便利，只有到了春節，爺爺才回來與我們團聚，所以，平時家里的大小事務都由奶奶主持。
    奶奶出生大家，有思想有主見，做事潑辣，在兒孫面前威信很高，家規也甚嚴。無論春夏秋冬，家里的男女老少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奶奶跟前問安，這個規矩一直沿傳到現在，并自覺地形成了習慣。
    小時候，我很懼怕奶奶，因為感覺父親母親和姑母都怕她，所以，每次見到奶奶時，我心里就有些膽怯。長大后，隨著知識和閱力的增長，思想的成熟，我對奶奶的畏懼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親近、欣賞與敬重。奶奶雖然看上去嚴厲，但并不守舊，她很容易接受新事物，也喜歡與年輕人交流。我很慶幸自己出生在這個家庭，讓我從小受到良好的熏陶，提高了我的修養與品質。在家鄉，我們家是很受鄉鄰尊崇的，我和哥哥一直是同齡孩子的楷模，那些家長教育子女時，總要以我們為榜樣。哥哥當時是村里第一個跳出農門的大學生，全村人都感到羨慕與興奮，奶奶和父母的臉上也增添了不少光彩。不知從何時起，哥哥及我的兒子又成了老人家的驕傲，每次她與親友談到這兩個孩子時，臉上總是充滿喜悅，就像當年聽人夸贊哥哥和我一樣。
    去年此時，我剛剛在醫院做完手術。每次回家，奶奶總是擔憂地念叨：“孩子，你咋這么瘦呢？年紀輕輕的，一定要當心身體啊！”她一說，母親也跟著眼紅，后來我就很少回去了，眼不見，心不煩。可是，她們真的能不煩么？我想不可能。其實，我的體重一直很標準的，只是比婚前略瘦些而已。
     然而，這次回去，我再也聽不到奶奶熟悉的叨嘮了！只有前來吊唁她的鄉鄰看到我時才會重復奶奶生前的問話：“孩子，你咋這么瘦呢？”于是，身旁的姑母趕忙為我解圍：“年輕人喜歡減肥哩。”我知道姑母是不想讓我臉上難堪，我沒有減肥，而且從不忌口。可是，我為什么沒能胖一次給奶奶看看呢？
     奶奶，其實我一直就很想胖起來給您看看啊！但是，您……您已永遠等不到和看不到了！

                        （三）
    二十三年前，爺爺因老年性癡呆癥不幸去世后，奶奶的身子骨一直很硬朗，除了早年患過風濕性關節炎以及近幾年出現聽力下降外，其他方面都非常健康。她生活樂觀，頭腦靈活，手腳勤快，精通養生，每天堅持做操和跑步，偶爾還與家人打打麻將，人人都說她一定能活過90歲，我也一直相信奶奶能看到她的曾孫將來結婚生子（盡管哥哥的兒子目前還在高校讀書）。
    可是，重陽節那天，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說奶奶的身體不行了，我的腦子頓時一嗡，來不及細問詳情，簡單料理了身邊的事，便匆匆坐上了回家的客車。跨進家門時，奶奶剛剛被注射了杜冷丁，正軟弱無力地躺在床上。我隨即扔下行李，伏在奶奶身邊，握住她的手，高聲叫喚：“奶奶！奶奶！”奶奶睜開眼，定定地看著我，始終沒有應聲。站在身后的三姑母說，她已兩天不講話了，也不進食了。
   “不吃飯怎么有力氣講話呢？這兩天奶奶都吃些什么？”我緊握著奶奶的手，滿臉焦慮。
   “就喂一點蜂蜜水，今天她連水也不喝了。”四姑母紅著眼圈指了指窗口桌子上的兩瓶蜂蜜。
    我凝視著奶奶，她頭頂的白發稀疏而凌亂，原來較胖的身軀已變得相當瘦弱，可能是一直向外側臥的緣故，奶奶的鼻子和嘴都顯得有些歪斜，不時因疼痛而糾結在一起，她的眼皮無力地耷拉著，有時勉強半睜開眼睛，瞅著我們每個人的臉。我不信奶奶真的就這樣倒下了，固執地拉住她的手，不停地大聲喊著：“奶奶！奶奶！您還認識我嗎？我是您的孫女小~~啊！我喂您一點蜂蜜水，好么？”也許是被我的誠意和執著感動，一個多小時后，奶奶終于聚起全身的力量，抬起右手，說出一句：“我認得你呢！我不喝。”然后，她便大口地喘著氣，再不言語了。
    我知道此刻奶奶的意識是清醒的，只是由于饑餓和疼痛，才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她渾身淌著虛汗，眼睛時睜時閉，喘息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呻吟。盡管病成這樣，她的話仍然是一言九鼎，說不喝就真的不喝，勸說是無效的。我心疼地攏著奶奶的白發，回頭問姑母：“聽媽媽說，奶奶前幾天身體還好好的，就是裝牙后突然出現了不適，是嗎？”
   “她前段時間發現牙齒松動，影響吃飯，就一個人去診所拔了牙。拔牙后，感覺更加不好吃飯了，又跑到診所裝了假牙。假牙裝上后，可能觸痛了神經，引起全身疼痛，一下子就倒下了，倒下就不行了。今天醫生已拒絕再為她掛水，她自己也不想再掛了。”四姑母邊說邊流淚。
    我撫摸著奶奶因吊水而變得青紫的手面，一時頭暈目眩。
    時間無情，奶奶在掙扎了一晝夜后，意識開始出現模糊，呻吟停止，全家人都守在她身邊，不敢大意。二十四日上午九點，奶奶出現饑渴狀態，嘴唇干裂，我伏在她的耳旁大聲呼喚，哀求她喝一點水。也許是求生的本能，奶奶竟然同意了，連續喝了十多匙蜂蜜水（大約有四十毫升），一個多小時后，她又喝了幾匙蜂蜜水，狀況似乎有些回轉。但不久她的意識再度出現模糊，下午則完全陷入昏睡狀態，雙目緊閉，胸脯不停起伏，喘息加劇，鼾聲如雷。大家慌了手腳，急忙為她擦洗了身子，然后，又請村里專門操辦喪事的人為她換上了花團錦簇的壽衣，這是一年前她親自上街為自己購買的。晚上十點后，奶奶的鼾聲開始回落，聲音降低。深夜一點左右，鼾聲消失，只剩喘息。兩點后，喘息聲漸漸微弱。凌晨三點，全家人席地跪成兩排，哭喊著為奶奶送行。
   三點四十三分，奶奶平靜地停止了呼吸，從此，與我們天上人間！

       （四）
    誰說秋雨無情？誰說菊花無淚？奶奶，您走了，花凋零。
    奶奶啊！您可知道？您是我長這么大唯一親眼看著離開的親人，您說您要把子孫的苦難與病痛全部帶走……
    奶奶啊！人人都羨慕您福壽齊全，可您卻一直擔心自己會走在兒子和媳婦的后面，現在，您終于可以安心了！
    奶奶啊！您走時，看到菊花淚涌了么？聽到我們的呼喊了么？
    奶奶啊！今天是您的“頭七”，我在這里寫就《菊花淚》，以文灑掃，以菊祭奠，愿您在美麗的天堂吉祥幸福！永遠安樂！ 
        奶奶啊！期盼來世，我再滿足您的心愿——做您的胖胖親孫女！

                                                                                                                                                                                                                 2012年10月31日夜·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