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間,五月是以一種不熱不涼不濃不淡的姿態走進我的。爾后的幾日里,我的眼眸間那些四月的枝頭上曾經翩躚若蝶般紅的桃花白的梨花紫的丁香粉的櫻花,在過了幾夜的雨幾朝的風后,漸漸褪遠了。我在它們飄落一地的點點殷紅和片片凋零中撲捉了一場場花事從酴醾到了然的整個過程,也無可厚非的觸摸了跌入眼底這一幕幕擋也擋不住的繁華和揮也揮不去的落寞。那一瞬,我的歡欣和悅然、惋惜和悵然在不停的交替著。這種感覺很糾結的時候,我會冒出一個可笑的念頭:不知它們在從枝頭跌落的瞬間,有沒有貪戀頭頂那瓦藍的天宇下白云朵朵?這活色生香的塵世煙火,是否也讓它們在一陣陣的香氣馥郁和姹紫嫣紅后之后能輕易丟棄呢?然而,它們終是去了,了無蹤影。
如今,我的窗外,火紅的石榴花迎風而舞,嫣紅的刺枚蓓蕾初綻,高大的梧桐婆娑如影,還有繞著院子里的青石板圍起來的冬青樹,也忽而冒出了一粒粒淡黃的花朵兒撒在枝葉碧綠的葉面上……這些混雜在一起的各種香氣會一股又一股的撲鼻而來,最惹眼的是墻角菜地里,一根根藤蔓上,舉著小棒槌樣的細蕾,淡白的,淺綠的,一串串細細碎碎也競相開放,似在給戴著草帽提著水桶舉著馬勺弓著腰身忙作的同事們一種信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久,會有瓜兒爽口,會有豆角清香,一定的。
我一直以為,枇杷不是北方的水果,在小城這么多年了,好像也不曾見到過有枇杷樹,它長得甚樣也無從所知。而在三年前深秋后,退休多年一直在西安居住的老同事兩口坐著老公單位的重卡回到了小城,回到了我居住了20年的小院,車上是還有一棵碗口粗細的枇杷樹,說是西安的舊房子被拆了,這棵枇杷樹是他們的兒子兩歲時和奶奶一起種下的。后來,兩口子從西安調到這所學校了,兒子一直讓奶奶帶給奶奶作伴,小家伙每一個夏日來臨的時候都要在電話里給他們報告說,枇杷樹長高一厘米了,枇杷樹腰圍粗了一圈,枇杷樹開花了,枇杷樹結果了,果子酸酸的甜甜的,奶奶笑了!
幾年過去了,有一回,婆孫倆給枇杷樹施肥時,奶奶不小心跌了一跤,落個右腿膝蓋骨折,雖然經過及時治療和長時間的恢復,因為年齡大的緣故,始終難以如往日一樣走動自如了,碰上雨天和陰天時,還要借助拐杖才能行動。同事只好將兒子從奶奶身邊帶到小城,同事說,帶兒子走的那天,正好是五月初夏,滿樹青色的枇杷果在微風輕揚下搖曳生姿。兒子耷拉著腦袋,嘟著小嘴巴,一百個不情愿,奶奶把小孫孫摟在懷里,摸著孫兒胖乎乎的小臉蛋一個勁的笑著說,你瞧,這枇杷樹,咱們剛開始栽下它的時候,一棵小苗苗,風一刮就擺,雨一下就倒,如今,桿粗了,腰硬了,再大的風雨都能撐得住,人呀總是和它一樣的!你是男子漢,長大了,該回去上學了,上了學長了知識學了本事將來才會有大出息,才能如這棵枇杷樹一樣頂天立地的!想奶奶了,就回來看奶奶,奶奶想你了,帶上枇杷果去看你。奶奶這一席話,孫兒竟然懂了,他一聲不吭的拉著奶奶的手,一起給枇杷樹松了土,施了肥,澆了水,才隨著同事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的告別了奶奶的小院,身后那個圍著圍裙抹著眼淚略顯單薄的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此后,每到寒假和暑假,兒子一考完試都要迫不及待的回到西安,回到有枇杷樹和奶奶舊院,枇杷樹下曾經留下婆孫兩代人多少歡聲笑語已經很難細數了。
后來,奶奶去了,同事的寶貝兒子也已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但對這棵樹一直念念不忘。眼瞅著拆遷后原來的舊院將被統一規劃成為新的城中村了,枇杷樹肯定留不住了,若被攔腰坎截成為兩半,太可惜了,那日正好我家農民領袖單位的重卡正好從同事老家門口經過,就給順路帶了回來。經過兩口子悉心的侍弄,這棵枇杷樹竟然在今年掛果子了。只是遺憾的是,我一直早出晚歸的忙碌著,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開的花,花開了是什么樣子,卻在一個黃昏信步到樓后時,很意外看到了滿樹的枇杷果子掛滿了新長出的還不太粗實的枝頭,果子是青的,果面上長了一層茸毛,有的也還沒起,同事說成熟還有十來天。此后的幾日里我每天下班都要拐過去看看它們如何攢了勁地長,尤其是不起眼的,被葉子遮擋住的果子,小小的,像嬰兒攥緊的小拳頭,卻也傾盡滿心的希望和熱情心無旁騖的瘋長著,一天一個樣,很是饞人!
又過了一段時日,一個周末,我正在家里洗衣服,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爬我家七樓爬到氣喘吁吁的同事,手里端了一個鏤空的果盤,盛滿了橙黃橙黃的枇杷!很是意外,趕緊接過盤子把同事讓進沙發上,倒了一杯茶水,一謝再謝!同事用手捋了捋兩鬢和額前幾絲白發,樂呵呵的說,她兒子打電話了,說要不是我愛人很細心讓挖樹的人多帶了些根土還用草席給裹得毫發未傷的帶回來,枇杷樹也不會在舊院扎根了快20年后挪了地方還長得這么快這么好,故而一再叮囑等枇杷熟了一定要給你們送點過來嘗嘗鮮。說完這些話,同事又從果盤里拿出一個渾圓殷實的枇杷,剝了皮讓我吃。我接過之后自然又是一番歡喜和感動,放在手上好一陣,盯著那黃燦燦的果肉半天,竟然有口水從舌尖溢出來,還真有些不忍心下嘴呢,不過還是美滋滋的吃進去了,有些甜還有一點點的酸,真的,唇齒泛香捏!
爾后,我和同事一邊看電視邊一邊吃著枇杷一邊很隨意的侃了一些家常瑣事以及新校區這幾年的發展情況。眼瞅著快做午飯了,同事起身要回家了。目送她緩緩下樓的背影,忽而覺得,人與人之間,也許并不需要太多的刻意,往往一個動作,一個微笑抑或是一個眼神,都能讓彼此感到生活的安靜和美好,就如這窗外碧綠蔥蘢的千樹萬枝,因了它一枝一葉隨意的舒展,我們總能在炙熱的夏日罩在它的婆娑之中,享受一份至身至心的脈脈清涼,這份來自世人眼底的安寧和愜意,或許也是它在這個夏季最能感到安慰和舒暢的吧?你瞧,它的眸子注視著來來往往路人,一份從高處指向低處的愛和關懷,四下散開來,是純凈的,無芥蒂的。
提筆記下這些的時候,正是六月半夏時。我正坐在自家七樓的窗臺邊,裹一襲淺藍色碎花的布裙子,看窗外的綠樹成蔭。有風穿過梧桐的葉,從我的發絲和肌膚之間掠過。這個時侯,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平靜的,亦是安然的,就像那些從四面八方跌入我眼底的綠色植物一樣的素淡和清寧,然后,我會不卑不亢的裹著我的心靈和身軀穿透這一紙的墨跡,趟過五月的時光機,漸漸抵達繁盛的酷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