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南.連城)當我溶進麥田的時候,下午四點的太陽正好。
打左腳邁出田地,右腳在泥土與柏油交界處遲疑起,我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渴望再踏進熟透了的麥田。空氣中麥香的誘惑終于讓我逃出了機械的工作。我要跑,要飛,要去用每一寸肌膚呼吸麥子的溫度!要用和我灼熱的眼睛與麥芒相望。
無邊無際、蒼茫之類的形容詞,無法在中原的土地上找到窩巢。而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村落若澄澈的碧玉,閃亮在金黃的麥子的海洋。低首處一支支麥穗劍指云霄,稍遠處麥浪起伏,綠樹寒煙。鼻尖是麥香、泥土、汗水、灰塵發酵的特殊香味,耳畔是大人笑語說豐收孩子打鬧歡蹦跳的合音!我貪婪地吮食著這大片大片膨脹飽滿的金黃!
一陣轟隆隆的響聲傳來,那是康麥英在收割二胖家的麥子。我望著那龐然大物,不禁悵惘起來。
我的童年少年的麥收時光,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麥稍兒稍微變黃,父親便把收藏在棚子頂的鐮刀拿出來,盛一盆清水,把鐮刀磨得錚亮。然后喊我們姐妹三個到前,挑選各自喜歡順手的鐮刀。其實,早在父親低頭磨鐮刀之時,我和兩個姐姐早就把眼光在鐮刀上滾了個熟透,單等父親一下令,三雙小手便像鳥啄食一樣,直沖那相中的叼了過去。父親這個時候也少了往日的嚴肅,滿臉慈祥的笑著:慢點,慢點,別割破手了!
我們姊妹五個,兩個弟弟小,三個小姐妹就成了麥收時節的勞力。父親為了激勵我們,用五分錢一壟作獎勵。后來,五分漲到一毛、五毛。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三個小姐妹摩拳擦掌。只是我不記得這幸福的時光是何時開始又止于哪一年了。
鐮刀準備好后,就要操場(chang,陽平)。選場的位置是有講究的。一要與自家分散的幾塊地距離適中,二要看鄰家選場的地塊,因為少不得鄰里幫忙,一起干活也嬉笑熱鬧。場塊選好后,父親母親就用鋒利的新鏟把麥子連根鏟下來,騰出方形空地。然后灑水。水不能多不能少,水太多了要晾干花費時日,太少了碾不瓷實。在濕地撒上麥糠,用石磙子碾。碾得瓷實平整,晾干了等候麥稈入場。這段日子,我們姐妹在母親的指導下,腌制一盆子糖蒜,割麥子時餓了,就著饅頭吃。再買一包糖精(那時候不知道這東西不健康)五分錢買好大一包,預備著放進開水里,晾涼了,汗流浹背時喝一口,甜爽甜爽,好似又增了干活的能量。
麥子熟透了,焦黃黃的,手輕輕一碰,飽滿的麥粒就噼啪噼啪大珠小珠落玉盤了。一家人大早起來,父母下地,我們姐妹做飯。飯后用飯盒盛了飯菜給父母送到地頭。小姐妹仨便開始爭著選麥壟。因為都不想割倒伏的。做出讓步的通常是二姐,她好說話兒,讓著我和大姐。我們一把兩壟六趟麥眼,或蹲踞或貓腰,心懷希望又渺茫地放下第一鐮,
說也奇怪。平時干活不是多下力氣不多利落的我,割麥子竟然是能手,一會功夫就領先兩個姐姐。每每直起幼小的腰身,邊用沾滿麥灰的手揩汗,邊回望滿是羨慕的姐姐,自豪的喜悅在兩片碎牙上閃亮成花。全不管被自己鐮刀放倒的麥稈橫七豎八不若姐姐那樣放得整整齊齊。只顧又埋下頭去,貓腰趕超父親。
而這種豪情并不是永在的。“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情形不減千年前。累極了覺得胳膊腿都成了別人的。所幸我們的脊背上沒有兇官惡吏的壓迫,累了便可自由地躺在放倒的麥稈上,用濕手絹或者草帽蓋了臉,小憩半時。又或者走到田頭,飯筐子里拿起白面饅頭就著糖蒜喝著糖精水,猛一陣狼吞虎咽。
麥收期間最翹首企望的,是賣冰糕的吆喝聲。“買冰糕-------冰糕哦-----”這韻味十足的吆喝聲無疑是一支興奮劑,不但掃除一切勞累,而且在瞬間讓童稚的心奮異常。“爸-----爸-----賣冰糕的來了!”驚喜的尖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也無非如此。自己掙的錢是舍不得花的,冰糕應該屬于父親額外的獎勵。父親拿出破錢包,翻找出三毛錢,一人一個一毛錢的冰糕。父母親大多是不吃的,他們舍不得。兩毛錢的雪糕最好吃,可是很少吃,太貴。一只冰糕在手,貪饞的舌頭上下左右吮吸,嘴巴滋溜溜作響。另一只手托著,若是掉下來一滴,也趕緊舔進肚里去。后來,有了手扶收割機,節省出來勞力,二姐也加入了賣冰糕的行列。從舅家借來的冰糕箱,長長方方,刷著白色的漆,很干凈。綁在自行車后座剛剛好。母親做了保冷隔空氣的棉套,圍在箱子里面。二姐把批發來的冰糕碼得整整齊齊,蓋上棉套,合好箱子,就開始七里八村逛著賣了。最初她的聲音怯怯的,沒兩天也響亮成麥收場地最富魅力的高音了。后來大弟弟羨慕,把這差事給奪了過去。但他不敢吆喝,以至于冰糕常有剩余,夠我們飽餐一頓。我們把融化的冰糕盛在碗里吃,邊吃邊鼓勵弟弟,然而心里邊又盤算著剩余,有理由吃個夠。
麥子割倒后,要用車子拉到麥場里,一部分攤開,等曬干了碾,大部分要垛起來,等待下一場。碾場一般在中午左右,麥子曬得干焦了,父親便開著三輪拖拉機(我們叫小托)掛著石磙子碾。一直把麥粒碾得脫殼,粗糙的麥稈也成了細膩的麥秸。這中間要有一次“翻場”,為的是碾得干凈。麥子碾好了就該起場了。起場是需要人手的,程序多。這時候左右前后的鄰居就互相幫忙。而我的父親是拖拉機能手,鄰居幫我們起場的時候,他便去幫鄰居碾場。所以,碾場起場雖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卻也是最熱鬧最歡笑的時候。大人們不時開個玩笑,我們孩子一旁似懂非懂地偷偷笑。起場,要先用大杈把長長的麥秸挑成堆碼成垛,然后用耙子把稍短稍碎的麥秸跺上去。再用耙子、大掃帚、木锨把麥子攏成長龍一樣。等到日頭偏西的時候有風吹來,父親、伯伯就開始揚場。
父親看好風向,鏟起一木锨麥子,向空中撒去,很美的弧線過后,麥粒落在腳下,麥糠隨風而去。當然麥糠不會像蒲公英一樣四海為家,它們就在麥粒前方散落成丘。揚場的高手,會使麥粒與麥糠散落得界限分明,為漫場的人省了力氣。漫場,是在揚場的一锨揚起的時候迅速用大掃帚把下落的麥粒與麥糠分開。揚場的一起一落,漫場的一左一右,高低頓蕩,起落有致。不一會,干凈的麥粒堆成山,金黃,飽滿,瑩潤。嚼上一嘴,麥香四溢。我和姐姐這個時候是拎著麻袋,一邊裝袋,一邊踅滿嘴麥子嚼吖嚼,嚼出汁水,嚼出纖維,粘粘的一團,舌尖一鋪一頂,吹成大大的泡泡。比當下的泡泡卷多有趣味。
打場最怕下雨。小的時候氣候還算正常。麥收期間對流雨多。剛還藍天澄澈,眨眼間棉花樣的云朵突然就聚攏層疊成峰,太陽隱藏烈焰,大風刮起,豆大的暴雨噼啪而至。還長在地里的麥子倒也無妨,最怕剛攤開沒有碾的,場里就會忙活一陣,氣氛緊張若激烈戰場。老天也有開玩笑忽悠的時候,一陣毛毛雨下來,徒惹一陣驚慌。
最喜愛黃昏時候的麥場。麥秸成垛,麥粒歸倉。大把大把的空地可以供你赤足玩耍,地面摩挲著腳底,溫溫涼涼的。你也可以把麻袋攤開或者干脆席地而躺,眼睛所望之處是湛藍的天,羽毛一樣輕柔的云。涼爽的晚風撫弄著肌膚,蘇蘇麻麻。側身向西,橘紅的夕陽圓圓大大,火燒云詭麗多姿。啊。你的每寸肌膚浸潤在明凈,柔軟,絢麗的黃昏!這種感覺,是我走出麥場后再也不曾體會到的!
后來,手扶割麥機取代了鐮刀,再后來,三輪割麥機,打麥機,康麥英等現代化機械,轉瞬就占領了麥田。鐮刀盛了陳舊的擺設,被人遺忘在見不得日光的棚子頂,灰塵滿身,蛛網纏繞。往昔的汗水、灼熱、歡笑、晚風、羽毛樣飄飛的云,都一腦的沉淀在斑斑銹跡里!
“該我家了······該我家了······。”鄉親的爭吵鬧醒了我的思緒,二胖家的麥子在十多分鐘內打完了。他們開始爭搶收割機先收自家的。其中,也有我父親的聲音。
我突然自嘲地笑了。穿著波西米亞裙來尋找滿臉滿身麥灰的小姑娘終究不合時宜。有些東西,只能在回憶里悵惘罷了。若真能把當年的鐮刀磨得錚亮,浸染了現代富貴病的腰肢,還能像當初水嫩柔軟的彎得下么?時光在走,侵占與被侵占持續。過去的,沒有返回的路跡。姑且揚起波斯米亞長裙,兜一縷麥香,一縷麥田黃昏的風,回到屬于我的路途,日日穿梭吧!所幸麥田還沒有被鋼筋森林侵略殆盡,所幸離田地沒有太久遠的距離,在下一個麥熟的季節,還有希望再回來與一支麥芒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