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人家是在2004年7月剛過81歲時拋下了難以舍棄的兒孫們走的,從旁人看來這已經(jīng)是喜喪了,但其實她還可以活好久的,因為我們家族有長壽的基因,好些長輩都是在很高壽時才告別這個世界。生活的壓力,哺育子女的艱難讓她離開我們稍早了一些。
記得那天在人民醫(yī)院的內(nèi)科病房里,當記錄心跳頻率的機器屏幕上那根曲線波動幅度越來越窄,最后拉成一根直線時,病室里馬上哭成了一團。我不甘心讓媽媽就這樣走了,迅速呼來醫(yī)護人員,用心臟起搏器進行最后的搶救,那東西有一個大正方形的口,吸著媽媽的胸部往上提,連整個身體都被吸起來了,我們都心疼地看著母親受著這樣的折騰,非常擔心她吃不消,但又希望醫(yī)生會給我們帶來神奇。反反復復幾次后,那位年輕醫(yī)生無可奈何攤開雙手說:沒辦法了,料理后事吧。忽然四妹,媽媽最小的孩子一下子狂哭著抓住我的肩膀使勁搖動起來:哥哥,快看,媽媽的眼睛沒閉。大家都忙著在傷心,還真的沒有看到這點。是什么讓媽媽死不瞑目呢?還有什么事讓媽媽這樣放心不下呢?
我們家四兄妹,爸爸很早就離開了我們,一直由媽媽把我們含辛茹苦拉扯成人。兩個妹妹、一個兄弟都是文革期間的初中生,可能實際文化水平連小學畢業(yè)都不是,只有我才受過文革前完整的高中教育。我看著媽媽那對已經(jīng)不能轉(zhuǎn)動的眼珠好像是在盯著我,想要給我交待點什么,我一下心有靈犀,恍然大悟,我明白媽媽是在要我一句話。我滿臉是淚,湊在媽媽的耳邊大聲地說:媽媽,您就放心地走吧,我一定會把弟弟妹妹照顧好,安分守己,好好生活,不去犯罪(這是媽媽生前反復告誡我們幾姊妹的一句話),然后我就伸出手去抹媽媽的雙眼,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手還未及,媽媽的眼睛自己慢慢地閉上了。這難道真的是一個奇跡?后來我在我們學校一位生物老師那里找到了答案:腦死亡有時會滯后于人的心臟停止跳動的。
又是大年初一了,我們幾姊妹約好早點去南壽山祭奠媽媽,還不到晨八點我們就乘公交車出發(fā)了。今年我又該給媽媽說點什么呢?車輪在不停地滾動著,我的心緒也在不斷地翻滾著。
作為社會的細胞,一個基本單元的家庭總是踏著整個社會的節(jié)奏向前走的,除非你有那種游弋在社會這張網(wǎng)之外,隨心所欲,呼風喚雨的神通。媽媽走這七年,我知道她老人家經(jīng)常在那個世界用慈愛的眼睛盯著我們,特別是想瞧瞧我這長子,是不是帶領著兄弟妹妹們過的日子比她在世時要好得多。雖然這幾年物價老是在上漲,一元五毛錢一碗的炸醬面賣到了四元,五元錢一斤的豬肉賣到了十七、八元,我們幾姊妹的生活基本還過得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還沒有哪位弟弟妹妹淪到吃低保的地步。我們都靠自己雙手辛勤勞動,把您的孫子、外孫撫養(yǎng)成人。他們基本上都接受了國家的高等教育,您的長孫還畢業(yè)于一所重點大學,您老人家最愛的小孫孫西華大學畢業(yè)后考進了工商銀行,正在存錢買新居。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都把他們團在一起到餐館里去大吃一頓,每到那個時候,我們都十分想念您老人家,感念您養(yǎng)育我們之不容易。
公共汽車進了楊橋,開進了南壽山墓地附近的停車場。四妹和妻子去買捆綁成束的菊花時,我叮嚀她們,要認真看看,不要買那種去墓地拾回來再賣的花,那是對老母親的褻瀆,那樣老母親在天上會罵我們的。
今年的南壽山和往年不一樣,這樣早遍山都是掃墓的人。也許大家都想在相對靜一點的環(huán)境里和逝去的親人傾訴離別之情,于是就和我們往年看到的沒有什么不同了。到處都聽到噼啪噼啪的鞭炮聲,一路上都看到人們在焚香禮拜,念念有詞。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鞭炮爆后的煙味和飄逸著人們稔熟的那兩個字:親情。忽然覺得這不是祭奠,這是在慶祝和親人一年一度的團聚。那一根根紅燭不是哀而是喜,那冒出了一圈圈青煙的香不是悲痛而是祝愿。弟弟在一旁去點燃了鞭炮,妻子和妹妹一邊把菊花一瓣瓣地灑在媽媽的墳座上,好像在為媽媽梳妝打扮,一邊說著:媽媽,我們來看您了,您在那邊過得還好吧。孩子們把一摞摞紙錢在媽媽的墓碑前一張張點燃,妹妹又說:媽媽,這些錢都是干凈錢,是兒孫們孝敬您的,您在那邊放放心心地用。我忽然覺得我面前怎么出現(xiàn)了一面鏡子,經(jīng)過妻子和妹妹打扮后的母親給年輕時一樣的漂亮美麗,笑容滿面地看著我們說:我在這邊食有山肴野蔬,玩可枕流漱石,兒孫們?nèi)绱诵㈨槪抑懔恕?/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