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我見過的船夫和車夫已經不少了,但能留給我深刻印象的幾乎沒有,文學作品里到還有幾個,如老舍筆下的駱駝祥子,魯迅《一件小事》里的無名車夫,以及《水滸傳》里的眾多的打漁為生的水上英雄。但那些人太遙遠,且多有塑造。這次在鳳凰我卻見到了兩位讓我久久不能忘記的船夫和車夫。
一位是個中年人,個子中等,穿短褂,兩個膀子黝黑。我是被他的女人從沈從文故居一直纏著,叫我去坐她的木船游沱江而隨她到了江邊的,她把我帶去交給了她的丈夫后又去城里攬生意去了。
我坐的船上只有三個游客,他開船了,木船四周是敞開的,便于游人觀景,他用豪竿撐著,順水而下,并不費力。我和他聊了起來,他說他是漢族,他的女人是苗族,他說過去漢族人是不能與苗族人通婚的。我忘了問他這“過去”是指什么年代,這是政府規定還是風俗習慣?人們都說種族不同,孩子優秀,為啥異族不能通婚?幸好已經廢除了,這才是該破除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他們生產的品種也還不錯,一兒一女已經讀高中了。聊了一會兒,他突然用清脆的嗓音唱起了苗族山歌:
妹妹要是來看我
不要走那小路來
小路上的蟲蛇多
我怕咬著妹妹的足
哦喂——
我們拍手歡迎,沒想到這船夫如此大方豪爽,不情自唱,歌聲帶著濃濃的湘西苗家味。“妹妹”唱成“咪咪”他還給我們解釋,“哦喂”就是希望別人接著唱。他見我們有興致,又接著放開嗓子唱:
妹妹要是來看我
不要坐那火車來
火車上的流氓多
我怕妹妹被別人摸
哦喂——
我們拍手笑,這位哥哥也太考慮得多了。他繼續唱:
妹妹要是來看我
不要坐那飛機來
飛機上的有錢人多
我怕妹妹給別人過
哦喂——
我們大笑,笑得木船搖晃。我想,這妹妹是外省人嗎,為什么要坐飛機來,也許是在外面打工吧。同船一女士說,公平競爭嘛,誰好就給誰過。船夫的歌聲又響起來了:
妹妹要是來看我
一定要從沱江來
沱江河的船工多
個個都會唱山歌
哦喂——
唱了半天是船工們自吐心跡、自娛自樂,求愛之心,人皆有之。歌詞簡單,還有些韻味,我忙掏出筆記本,把歌詞記下來,這不就是采風嗎?船夫還告訴我還有一種結尾唱法:“妹妹要是來看我/一定要從夢中來/夢中只有你和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覺得這個版本多少帶有點爛文人氣息,還沒有上一個版本志趣雅致。我問船夫,你們是統一去學的嗎?他說不是,只有兩三個人才會唱,他是唱得最好的。他怎么這么不謙虛?他講的是真的么?我們坐了一公里多,船又倒回來,整條河上除了他以外,只有一個人在唱。看來“個個都會唱山歌”屬于夸張手法。快上岸時,我問他的姓名,他說他姓鄭,叫他小鄭,他的女人性楊,他的船號是0132,希望我們下次再乘他的船——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了。我請他帶我去看沈從文墓地,他說:“你上岸就看到了”
果然沈從文墓地就在這離碼頭不到100米處。
我沿山拾級而上,見指路標上所指,有一巨石上面有沈從文的四句話:“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認識人。”但未見其墓。我到上面去找了一遍,也沒找到,犯我同樣錯誤的人還不少。正在疑惑時,只見路邊一山泉旁,圍了一群人,聽一人用普通話在向游人介紹。其人約50歲光景,穿著很舊的灰衣服,個子不高,偏瘦。他講:這個墓地是沈從文八四年回鳳凰時在這山上徘徊很久,他自己選的墓地,叫安葬從簡,八八年,一代文豪去世,一九九二年五月將其骨灰送回故鄉,那天萬人空巷,迎接大師回故里,其骨灰撒了一部分在沱江里,另一部分安葬在聽濤山上,一萬二千斤的五彩石稍作打磨作為墓碑……然后他把前后碑文念了一遍,并講了含義,他口齒伶俐、倒背如流、知識翔實、邏輯清晰,開始我以為他是導游,可眼前這些人又都是散客;我猜他是文化館或旅游局的干部,剛好帶親友來參觀,順便給大家講講,可是他講了二十分鐘,聽眾換了好幾批,他還在講,連一口水也沒喝,看不出哪個是他的親友,我好奇了,他講的內容沒有重復,將沈從文的生平,在北京干了些什么,有些什么著作,為啥會得諾貝爾文學提名獎……口若懸河,一發不可收拾。聽眾漸漸少了,我打岔他:
“您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附近一個學校的教師。”
“你教中學還是小學?”我問。
“中學、小學都在教。”
我想,他一定是鄉下一個九年制學校的語文教師,放假了,出于對沈從文的崇拜,到此當義務講解員,現在不是到處都在提倡“志愿者”嗎?“您對沈從文研究得這么仔細。”我贊揚道。
他不客氣地說:“講沈從文,兩天兩夜我也講不完!”
我默默地想,這樣的人教九年制學校太大材小用了。天漸漸暗下來,我告別了這位讓我崇敬的研究沈從文的專家,這“專家”不就是在某方面比常人多懂點嗎?
由于沒買到去長沙的車票,第三天,我一人又在鳳凰玩了一天,城里玩遍了,我又一次步行到了沈從文墓地,我真想再一次見到那位教師專家,可是這次參觀的人很少,而且我自我嘲笑,別人怎么會天天到這里?我在沈從文墓碑前畫了幾張鋼筆速寫,下午六點鐘了,我沿著河邊的一條石板路往古城走。突然,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在我面前,那不是那位教師專家嗎?他還是穿著那身很舊的灰衣服,這里是人力車停靠的地方,不少車夫在招攬回城的人坐車,可以講價,到城里約三公里,二至十元不等,我不趕時間,精力還可以,自然不坐車。可是令我驚奇的是他竟然招呼上了一個客人,他正熟練地拉起人力車。啊!他是拉車的?怎么可能?
我大膽與他打招呼:“老師,生意好啊?”
他驚詫地看著我:“你?”
顯然他不可能記住一個聽眾。
“我前天聽您講沈從文,講得很好!”
他好像很興奮地對我笑笑,說了聲“再見,先生今后再來沈從文故鄉……”
他拉著人力車從我面前經過了。
我站在原地不知該想些什么,他真的是附近的教師么?如果要冒充,又何必冒充為教師呢?莫非他果真是教師,利用暑假旅游旺季出來打工,找點生活補貼么?這又讓我有點揪心,我不敢想下去……
會唱歌的船夫,會教書的車夫,這鳳凰怎么老出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