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是我連襟的外婆。
我們去看望阿婆只用了一個下午,而我們好像去泅渡了阿婆整整的一生。
下了水泥鋪就的大路,穿過一垅莊稼地,爬上一丘陵半坡,不知為何就立刻橫生出了幾分蕭瑟來:小路在淺淺的司馬草叢里蜿蜒,甩下一兩叢蘆葦在初春的寒氣里瑟瑟,白頭翁一樣的蘆葦花在風中飄擺,幾棵矮灌木的樹葉早已枯黃,卻懸在小枝丫上舍不得脫離。上得丘陵,另一半山坡突然陡峭,就像一張臉突然陰沉下去。幾竿翠竹從山谷里使著勁往上長,蒼翠的竹葉掩映山崖,剛好和我們腳下的小路齊頭。拾起目光,穿過稀稀疏疏的樹林,一座茅草屋附著在丘陵的半腰。茅草屋頂顯現著陳舊的土灰色,間或有一兩處新補上去的稻草的金黃,像一席穿了很久的棉衣縫上了零碎的補丁。一塊不大的油菜地橫臥在茅草屋的背后,油亮的綠色倒是為小屋增添了幾分難得的生氣。
小心翼翼下了幾道坎。連襟緊走幾步,急切的呼喊把阿婆引到了屋后。阿婆拄著一根細木拐杖站在矮小的房檐下,核桃的臉緊縮,雙眼在皺紋里陷得很深,頭發顯得比半年前到我家里來時更白了。
半年前,阿婆走進我的家門,放下一只被縛住的大公雞,抬頭,滿城及滿屋的燈光都抵抗不住阿婆臉上的疲憊、疲憊里深沉的擔憂。阿婆坐在我家餐桌前,茶飯不思。本不想觸及在醫院里正在就醫的她的孫女的狀況,但這又必須是那晚大家共同的話題。說是阿婆的孫女,其實是阿婆二十多年前拾回來的女嬰。那女孩由六十多歲的阿婆拉扯著終于長大成人,結了婚、懷了孕,卻不料產后大出血、嘔吐,吃不下一粒米飯,花了幾萬元醫療費卻命在旦夕。阿婆回家不久,她孫女終就丟下兩家子四代人撒手人寰。我無法體會阿婆的傷痛,或許一次次親人的離散早就讓年邁的阿婆習慣了骨肉分離,或許阿婆早已學會邁過一次次傷痛,孫女的死只是在阿婆繭一樣苦的心上又多裹了一層。但愿孫女的離世是阿婆有生之年里嘗的最后一次苦,但愿這最后的一層苦能把阿婆85年來所經歷的痛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墒前⑵琶恳淮晤濐澪∥∽呦驅O女那所矮小的墳塋,我無從知曉她繭一樣的心會不會突然間被某種蟲卵破出一道口子,翕合著木門一樣的嘴唇,會念叨出怎樣酸楚的生活。
阿婆25歲以前的日子應該算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吧。阿婆的幸福被她25歲時的某個時刻給活生生掐斷了,在阿婆第一任丈夫魚一樣死也無法合眼的目光里,年輕寡婦的左右,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還嗷嗷待哺。某一天,誰也不敢娶的據說有克夫相的阿婆終于被一個窮得叮當響的男人娶回了家,阿婆當然帶去了她的大兒子和大女兒。阿婆的第二任丈夫的父母在解放初期修起來三間矮小的茅草屋,就是我眼前的這三間破敗不堪的茅草屋,一直賣命地在歲月的風雨里庇護著阿婆一家老小。阿婆健在,阿婆那經受過磨難一喝酒就神智不清的鰥居的大兒子健在,這種溫暖的庇護也許還將繼續下去吧。結婚的那個夜里,山坳那邊呼呼吹來的風不斷地橫沖過來,又從屋頂橫掃過去。還好,室內燃燒的紅燭只有著細微的閃爍,還算紅艷艷地照著阿婆那張已經不算年輕的臉。下半夜下了一場雨,阿婆望著屋頂天窗上在閃電里閃耀的滴滴水花,仿佛看到了滴滴不易察覺的歲月的冰涼。
阿婆又為第二任丈夫生育了一兒一女。我想,在阿婆一家最為熱鬧的時刻,這三間茅草屋里棲身著一家三代八口人,除開一間必不可少的廚房,這將是何等的狹窄?我不知道阿婆的第二任丈夫是不是嫌這樣的屋子太過擁擠,突然就在那一天撒手去了,正如阿婆的公公、婆婆也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離了人世。陡然之間,這三間茅屋就只剩下阿婆和她的四個孩子,空蕩蕩的,跟阿婆那空蕩蕩的心剛好一模一樣。
阿婆的大兒子12歲就開始跟著師傅學習木匠,也許阿婆的想法很簡單:只要他能走出茅屋跟著師傅混一口飯吃,能為家里省下一點口糧,就算是作為長子的他對這個家最大的貢獻。大兒子在十八歲時終于出落得一表人材,透過大兒子那張漸漸成熟的臉,阿婆仿佛又看到了第一任丈夫的俊朗,也仿佛看到了新生活的到來。就在那一年,大兒子和師傅去為一戶有錢有勢的人家打造嫁妝,大兒子高大俊朗的外表連同他那精湛的木工手藝卻把那家的小女子給迷住了,那閨女為他硬是臨婚不嫁。那家人嫌他家境貧寒,更以為是他存心勾引,找來家族至親把他打個半死,以強奸罪把他送進了監獄。10年后阿婆去監獄把大兒子接回來,大兒子卻只會蘸著阿婆喂蠶消毒的石灰四處寫標語:打倒軍閥,打倒地主。木工的手藝從此忘去,反而需要阿婆日夜不停的照顧和安慰,才漸漸讓大兒子艱難走出那段悲涼委屈的心境。阿婆的大女兒那時候也是村里一支花,哥哥進監獄,家里失去了生活來源,為了養活一家子,她跟隨外村一個叫阿花的女人出去打工,卻被賣到山東青島,直到當了奶奶才被批準回來看自己的娘。阿婆的二兒子在荒草坡捉蛇為生,在村子對面的河碼頭,有人最后見他與三個男子爭論,這之后就再也不見蹤影。阿婆最小的女兒去年剛剛把得肝癌的丈夫葬下,而今獨立一人在城里當保潔為生。
生活為什么要對一個女人有這樣多的蒼涼?
我站在阿婆窄窄的曬壩里,看著阿婆坐在堂屋的大門內側,蒼老的目光透過低矮的房檐向著屋外逡巡,仿佛在找尋她丟失多年的親人的影蹤,更像是一幅鑲嵌在歲月里的滄桑遒勁的畫。
當我坐在她家唯一的一口鍋灶旁為孩子們燒水煮冰凍湯圓的時候,我抬頭看見一根光柱從茅草屋頂的天窗里投射下來,斜斜地射著廚房的一角,同時對比出廚房另外幾個角落的幽暗。在這幽暗里,一根竹竿上懸掛著十幾塊熏得漆黑的臘肉。灶膛里燃燒的火焰映照著我深思的臉。鍋里的湯圓在沸水里化開表層的冰,散發出內里的陣陣香甜……
一絲溫暖和甜蜜從我的內心蕩漾出去。這游絲一樣的甜蜜喲,能否渡過阿婆苦澀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