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年到了。在美國東岸的這將要落雪的寒夜里,卻想起故鄉濃濃的年味來。
南國的農歷新年是熱鬧而祥和的,常讓人想起沈從文的《邊城》,或者艾蕪的《冬夜》里那句“接著他便說到壯年之日,在南方那些山中冬夜走路的事情……但遠的南國山中,小小的燈火人家里面,那些豐美的醉人的溫暖,卻留在我的冬夜的胸中了”。眼前出現的是《冬夜》所描述的情景:南國起伏山巒的深處,有著明亮燈火的小屋,屋里有好客的主人,燒好了山芋,沏好了熱茶,喚著柴門下輕吠的土狗,把走累的客人迎進屋去……
記憶中的故鄉,祖祖輩輩晨東而起,日落而息。小城有山有水,一條叫“永寧”的河將東城和西城隔開。小城有一條大街,兩座古橋,青磚的瓦房,石板鋪成的小街小巷,不別致,亦不張揚。故鄉沒有漫天風雪,只有早春的采采流水,夏日的山風,可聽雨聲的秋川,和溫暖的農歷新年。
清晨,太陽不疾不徐的從東邊出來,鳥雀呼晴,石板的街道上落下暖黃的日光。早起的老人會拿起掃帚打理門前的落葉,落葉被堆在門前的樹下,炤房里生火能用上。太陽逐漸升高,小城也熱鬧起來,連永寧河水也似乎流得活潑了一些。石板橋兩頭,賣包子,白米糕,葉兒粑,豆漿油條和蔥油肉餅的小攤忙碌起來;旁邊的面館老板娘一邊招呼著伙計們,一邊給客人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再熱情地給客人碗里來一大勺紅燒牛肉或者豌豆;提著鳥籠子的老伯伯,和同伴兒們說說笑笑,藍布耷下來遮住鳥籠的一半,里面藏著會唱歌的畫眉;戴著墨鏡的算命先生,不緊不慢的在古橋上支起白布傘,擺出簽筒和一本破爛的算命冊子。他在小板凳上坐下,等著有人來算一卦,一板一眼地告訴他們,哪天是黃道吉日,而哪天不能喬遷嫁娶。
過了橋,就從東城到了西城。如果說東城像小鎮的后院,西城則是小鎮的市集。
大街兩邊的店里擠滿了年貨:臘肉香腸,大竹筍,也有花椒,干辣椒,八角茴香,茶葉和農家蔬菜。不時有從南邊上城的苗人或者彝人,耳朵脖子上掛著沉甸甸的墜子,擺開布包里的銀飾,等著賣個好價錢?;ò缀拥睦喜c燃旱煙管,悠閑地吸上兩口,一邊擺開小攤,賣祖傳的藥酒,跌打損傷膏,還有芳香的旱煙葉——自己抽的那種。農村小伙今天會進城賣幾只家里的土雞,給父親撿兩副中藥,再買些糖果炮竹帶回家給孩子們——他的大哥今天或許宰了一頭豬,大嫂收拾了兩條魚,媳婦兒給孩子們做好了新衣服,等他回家吃年夜飯。
偶爾會有某一家老人壽終正寢,親人發喪的隊伍緩緩走過石板橋,沒有嚎啕慟哭。人們臉上淡淡悲情,卻并無絕望——在小城,發喪甚至不被看作生離死別,死亡作為人們心里再平常不過的回歸自然,被輕描淡寫,仿佛只是“生”將人耽擱于塵世,“死”才是必達的終點。
除夕的夜幕降臨,熱鬧了一天的小鎮寧靜下來。漆黑夜空中一兩點疏星,月華如飲醉般透著微醺。家家戶戶的爐子里燃著熱的炭,門里透出暖人的燈光和醉人的酒香,門前是一盞紅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晃。街上偶爾或者傳來木門打開的吱嘎聲,或者一兩聲狗吠。穿新棉襖的鄰里小孩,舉著焰火,笑著跑著,很快又消失在巷子盡頭——這些孩子里曾有我幼年的身影,在除夕夜里,聽著炮竹聲,依偎在外婆膝蓋上聽故事。我那在小鎮生活了一輩子的外婆文化不高,但一生勤勞善良。她的淳樸,守護著我心底最真的信念。外婆的這一生或許沒有太大的理想,普天下所有外婆的理想,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吧。
一年過去,無論是辛苦、奔波還是勞頓的心情,都能在這安寧的年夜里被逐一撫平,讓人感謝這浮生或是完美,或是殘缺的給予。
小時候每到新年,外公會帶領街坊鄰里把房前屋后街道操場打掃得干干凈凈,親自貼上買回的春聯。我記得有一年的是“和順一門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橫批:萬象更新。如今的故鄉應該是萬象更新了。
——謹以此文獻給我遠在川南的家人,尤其是八十七歲高齡的外婆,并祝普天下的游子和辛勞長輩們龍年吉祥,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