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文濤拍岸原創文集刊用)
接到八爺死的噩耗,我一下懜了。通夜在床上反轉復側,腦際里滿是兒時在鄉下度寒署假的生活片斷。簡單的說:四八年初,因父早逝家境異常貧困,八爺是我家的恩人,若沒有他長年慷慨的接濟,我們的生存狀況很難想像。做人不能好了瘡疤忘了痛,我決定次日去奔喪。
由于山高路遠,第二天同大哥一塊趕到爛泥溝時,已是中午十二點。其時滿天陰霾,出殯的人群已擁著棺木緩緩地走出蘇家大院。只聽得鞭炮齊鳴,尖厲的哭聲呼天搶地,大院上空彌漫著滾滾硝煙,象一朵朵蘑菇云,久久徘徊不散。送葬的人群沉默著,人人滿面悲戚,步履那么凝重,仿佛都穿著雙鐵制的鞋,而黃土路則是一塊磁鐵,吸住了他們的足步。這悲傷景像使我內心一震:八爺,我來遲了啊!悲痛在心頭翻江倒海,熱淚便刷刷地奔涌到臉上。
表弟披著孝帕,端著八爺遺像,埋著頭走在棺木前面;他是八爺的獨子,按喪事俗定,他得走在棺木前面為亡魂引路。他仿佛穿著人群中最沉重的一雙鐵鞋,真是舉步為艱,每一步都得努力抬腿才能移動。棺木后面緊跟遠親近鄰和表姐表妹及他們的一大幫娃娃,清一色白孝帽,白恍恍的一大片,仿佛黎明前剛下了場罕見的大雪,讓人觸目心驚,寒徹身骨。
是哪位表姐在嘶聲力竭地號啕大哭?如此尖銳,如此凄慘,我的心也為之震顫。當我疾步前去時,才幡然醒悟:原來這嚎哭源于錄音機里的“哭叭喇”,是賣哭藝人作秀的哭技,向不會哭的吊喪者示范悲痛;于是我悲痛的心緒才稍微舒緩。我頻頻四顧,希望在人群中看到表姐表妹們哭紅的雙眼,也證實她們是因早已哭啞了嗓子,才借助“哭叭喇” 繼續著她們的哀傷,也讓我卸下心頭的重負。結果讓我失望____我看到了一張張麻木的臉相,僅因為喪事的緣故而彰顯的悲戚。我和大哥便默默地跟在送喪人群后面,也仿佛穿上了鐵鞋,慢慢移步墳山。
墳穴就在院背后的半山坡上,金井早就掘好。早些年,這山全是風化成顆粒的紅色頁巖,根本沒有土壤,經八爺幾十年的鑿坑、移土,改造,竟然將貧瘠的山梁變成茂綠的果園。
恍似間,我依稀看見滿坡都閃現出八爺累駝的身影______頭纏白帕,身著補巴圍腰,揮汗如雨,正為果樹苗培土、施肥。我不禁深吸一口氣,仿佛聞出每株果樹都散發出八爺腥咸的汗味!中國農民實在偉大啊!倒下一個苦難的身軀,卻聳起一座花果山,窮盡畢生的辛勞,建起一座寬敞的粉墻大院,還繁衍出一大群會披麻戴孝、會穿鐵鞋的后代。如今蓋棺論在經歷了七十多年的辛勞后終于圓滿。幾個道士開始唱經,聽經文的大意,是用道教的專用語向地獄鬼神通報、拿言語、以冥幣買通管路守橋的通行證,好讓亡靈入土安息。
大群幫閑者,便在鑼鉢聲中慷慨地向野鬼孤魂們拋撒著紙錢,好像陰間也同陽間一樣,雖用錢去打點才得方便。最后,鞭炮再次響徹云天,“哭叭喇”再次痛哭不止,所有孝帽們在墳前跪成一場冰雪,算是與八爺絕別。當人們離開墳地時,我感覚所有人都甩掉了鐵鞋子,悲戚的面容陰轉晴,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按常理,葬了亡人就該去吃喜喪酒了,所以人們笑盈盈地紛紛一溜小跑,抄近路下山。
傍晚時,送靈道場依然鑼鼓喧天。廚房里,幫閑們忙碌著答謝吊喪者的酒飯。年輕后生們聚集在堂屋里,聚精會神地看床上功夫片,某裸女在床上做秀的情景,使男人們屏住呼吸、瞪大雙眼、咧嘴傻笑;婦女們雖面紅耳赤,卻又舍不得離開,全然沒有了悼念亡者的氛圍。
我踱步臥房,發現表姐表妹們聚在一張方桌四周,神情嚴肅異常;原來她們在逐一核對著禮金的清單。按俗定:誰的關系送來的禮金就歸誰,因為今后在別人有喜喪時雖以禮相還。表弟是村長,所以禮單列得很長很長。結帳的結果是:表弟還應分得大筆現款,算帳的氣氛由此變得愈來緊張。表弟提出:棺木雖是八爺生前親自買木打造的,但是,請漆匠卻是他出的錢,手板手背都是肉,這漆棺的錢一定得分攤。
表姐表妹們對表弟的這種結帳方法顯然不滿:二表姐抱怨,八爺死前吃的人參,可是正宗的高麗參,要上千元才能買到一兩呢;四表妹為此也嘀咕著,那么冷的夜,還是我們母子幾個輪流去病房值班,才為老人送了終。算來算去,扯逑不清楚,滿屋的遠親近鄰都在等著吃喜喪酒,又不好大聲爭辯,只好決定深夜再接著算。幸虧此時欞堂法事接近尾聲,鑼鼓鞭炮聲大作,才將這場家丑內幕遮掩。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內心忽然蕩漾開《酒干尚賣無》這首臺灣歌曲
沒有天哪有地
沒有地哪有家
沒有家哪有你
沒有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養育我
給我溫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護我
我的命運將會是什么-------
我咀嚼著悲酸唱詞中的人間苦澀,甚覺眼前現實之丑惡;更想到尸骨未寒的八爺,若能看見這算帳的情景,是否會悔恨于陰間?大哥也滿面鄙夷地瞧著他們,在一旁默默吸煙,我在欞堂前偊偊徘徊------猛然間,我感覺到有一個黑黢黢的彎駝的黑影在門外晃動,他既不進屋,也不離開;要下雨了,那會是誰呢?。此刻,烏黑的夜空霎那間閃射幾束閃電,異常刺目,使我萬分驚悚的是:那彎駝的黑影竟是八爺!八爺穿一身黑色壽衣,駝著背在門前的曬谷場上凝然不動,仿佛在沉思什么。更使我驚駭的是,八爺仿佛在掩面啜泣。雖然閃電一瞬即逝,沒錯!我敢斷定:掩面啜泣的就是八爺。
我當然不信鬼神,但還是壯著膽走出門檻想看個究竟。
吹來一股冷風,黑影隨即消失。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只跟隨八爺多年的老狗阿黃,因為被人踢傷了后腿,又沒人理會它,便獨自在曬谷場上,淚眼汪汪地望著在屋內燈火下嘻笑說話的人們鳴咽。
突然,又一道閃電劃破漆黑的亱空,仿佛刺盲我的雙眼、穿透了我的脊梁,一連打了幾個寒顫。暴雨隨即石子般砸下來了,噼里啪啦,砸打在房瓦上,撲在樹叢間,掀起陣陣呼嘨;看架式,仿佛要將這物欲橫流的世界涮洗個干凈。
有誰叫了一聲,哇____吃酒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