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文藝2011.10期刊用(改名白漢)
八爺家雇了兩個長年,其中一個,綽號白漢。
白漢不但皮膚雪白,眉毛也雪白,眼珠像貓眼樣灰黃發亮。當地俗稱灰面人,照現時的說法是先天性黑色素缺乏癥。白漢是個流浪漢,由外鄉流浪到川南山區時已餓的奄奄一息,八爺見他孤苦伶仃便收留他作長年。我第一次見他體格已碩壯無比,像條膘肥肉滿的白牯牛。
白漢是個做莊稼的好把式,渾身使不完的勁,成天默默干活從不叫累,不但深得八爺喜歡,還與八爺一家人相處甚密。一年四季,八爺家總是賣不完的東西,都帶著白漢一起挑到城里來賣。春天賣青菜、羅卜、豌豆尖;夏天賣桃子、李子、嫩苞米;秋天賣綠豆、豌豆、橙子;冬天賣紅苕、甘蔗。在我心目中——鄉下是一個盛產好吃東西的神秘地方。
每次進城賣東西,八爺和白漢都一人挑滿滿一擔籮筐,天麻麻亮便格吱格吱上路,趕到城里時集市正旺;賣完東西尚不到晌午,便到我家來歇歇腳,順便帶一些才上市的豆豆果果給我們嘗新。每每這個時候,我除了翻弄八爺帶來的東西,就是好奇地在一旁窺視白漢:看他的與眾不同的灰黃色玻璃眼珠,看他胸脯上密密麻麻的淡金色汗毛,以及碩壯的胳膊和粗壯的脖子,越覺得他像條白牯牛就越愛竊笑。他總喜歡逗我玩,為避開他對我的親熱(他身上有一股常人沒有的腥氣)我常笑著躲開了他。
有一次白漢逗我說:“明天就打谷子了,去鄉下耍不嘛,一天要吃五頓飯哩!”
那年我父親剛過世不久,家里生活非常困難,我又特饞嘴,母親聽白漢的話后忽有所悟地對八爺說:“還真要得。不下鄉去長長見識,長大了恐怕連韭菜、麥苗都分不清楚。就是上坡下坎的,要走二十里路呢------。”
“不關事的。白漢力氣大,吃過飯挑起他哥倆走就是。”
于是,我和十二哥第一次坐著籮筐下鄉去了八爺家。算起來,那時我五歲,十二哥六歲。
我家住在長江邊,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坐烏篷船過江。江對面是沙灣鎮。鎮街隨山勢而建,坡度陡,一道彎彎拐拐的約里余長的石街穿鎮而過,街兩旁全是賣布匹雜貨鹽巴糖果香錢紙蠟的小店或酒店,一家挨一家,爬完坡后便出了鎮進入淺丘地勢。爬坡時,我趴在筐沿上看兩旁的小店,身體在搖晃的籮筐里一步步升高,像打秋千樣飄逸;而白漢的喘息聲卻粗重得像拉動一盤大風箱樣,一下一下,勻稱而深長。爬到坡頂,眼前景色豁然開闊:一條三尺余寬的青石板路,彎彎曲曲穿越田野,向山巒深處伸延。遠方山峰如黛,天藍云白,一派清朗。八爺說,這是條古官道,直通云南、貴州,長年挑夫不斷。路兩邊是蔥綠的菜地或倒映著樹影白云的水田,掩在樹叢或竹籠里的農舍,偶爾傳來幾聲雞鳴狗吠,使鄉野更顯其寧靜。
好像這鄉野的青石板路是專門為八爺、白漢這類挑擔人天設地造一樣,上了石板大路后,白漢如魚得水般敝胸露懷放開雙腿小跑起來,一條扁擔格吱格吱,閃悠閃悠,很合節拍,赤腳隨著節拍鴨蹼般落到在青石板路上,踏出“噗噗” 的響聲;遇見有挑擔人對面走來時,便繞有趣味地吆喝著:“扭起!扭起” (川話即各自緊靠道右邊走的意思),腳下并不減速,只是將扁擔換換肩與來人擦身而過,揚起一陣熱烘烘的汗酸氣息,氣氛極為親和、熱切,讓過人后白漢又一溜小跑開來。于是籮筐時高時低,有時擦著水田表面飛過,只要我伸手便可攪動水面,剛打完稻谷的水田青汪汪的,澄徹見底,天上的云朵在水中隨著我飛,似飛翔于云空樣的飄逸。這飄飄欲仙的舒坦,我至今未忘。
八爺家座落在夢子嶺下的山灣里。站在嶺上就看見了八爺家:一座土圍墻內,一排拉開十余間青瓦房,瓦黑墻白,屋檐翹角呈上弧線,極顯氣派;丁著瓦房培修的幾間茅屋,也高大結實,是白漢的住房、米碾房、豬圈和牛舍;門前開闊的曬垻上,擺著兩個黃锃锃的風谷車;略顯頹圯的土墻頭,滿布蒼黃的瓜葉,藤葉間趴著金黃的鼓鼓的南瓜、頎長的綠色絲瓜,再加上一群在墻下覓食的雞,便搭配成一幅殷實的農家圖。山灣里,一坡的金黃色稻穗被微風拂成波浪,揚溢著陣陣稻香。稻谷熟透了。
一只黃狗發現了我們,箭一樣射出院門來歡迎我們,激動得擺動尾巴汪汪直叫。舅娘和三個表姐也隨之出現在屋檐下來迎接我們,臉上呈現出相似的憨笑。白漢一直把我們擔進堂屋才歇下擔子,喘著粗氣用手抹汗。我和十二哥從籮筐里爬出來,靦腆地打量四周。舅娘笑嘻嘻的在我臉上輕輕擰了一下,便風風火火站到屋檐下去呼叫表哥。尖起脆生生的嗓門朝山灣里喊:“蘇七,蘇八——你城里老表來嘍——!” 聲音之響,像吹嗩吶。三個表姐相繼走近我哥倆以示殷切,拿來梨子叫我們吃。讓我驚奇的是,很快歸來的比我稍大些的兩個的表哥,臉上糊滿稀泥,骨碌著兩只亮亮的眼珠,一絲不掛亮著雞雞,像才從田里鉆出來的兩條魚鰍。他倆在一旁怯生生地看我哥倆,有點自慚形穢不便靠近我們的樣子,不過很快就與我們相熟起來,并邀引我們去觀看他們用泥堤關囚在田凼里的魚-------蘇七告訴我:“明天就打谷子了。”
我這才明白了:打谷子,一定是鄉下人的頭等大事。
朦朧中,先是一只公雞引頸獨鳴,神圣地撕開了黎明的寧靜;隨后,遠遠近近的雞鳴此起彼伏,天下大白;四周開始響動,人聲隱約。等我和十二哥睡眼腥松地進了廚房,才知道八爺白漢及表哥他們已到山灣打谷子去了。廚房里,舅娘和表姐們都在忙活著推豆花,準備午飯了。母親早就講過,鄉下打谷子吃得最好,晌午前加頓綠豆稀飯,晚飯前還要吃頓米糕什么的,晚飯就得酒醉肉飽大吃一頓,打谷的人才有力氣,才能趁太陽大一天把谷子曬干、上囤。
我和十二哥匆匆吃完舅娘端給的早飯便跑出院門,眼前已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拼命似的勞動場景。
山灣里的水田是正溝田,囤水充足,水齊大腿深,穿褲子干活很受束縛,人們索性全裸,只用一條白帕遮住羞處,干起活來才利索。八爺和兩個青壯長年在割稻,臨時來幫忙的四個中年漢子正倚著柈桶揮臂甩動稻束——柈桶像只平底四方舟,桶內斜放兩塊刻有橫溝的木板,稻束甩打在木板上,谷粒爆裂落在桶中,為防谷粒濺入水田,柈桶三面豎起屏竹編篾折——每猛甩一下,便噗一聲巨響,兩人不停甩打,噗噗聲便有節奏地震響山灣,拌隨著谷粒飛濺在篾折上又彈回柈桶中的撞擊音,能讓人感覺到谷粒的沉甸和飽滿。柈桶快滿時,八爺就大聲武氣呼喊白漢趕緊推來另外的空柈捅,接著打谷;中途,割稻和打谷都是不能歇下來的,一旦歇下來,人便會松勁。白漢領著三個壯漢專事擔谷。一條窄長的汗帕低低地掛在髖骨間,雖擋住了羞處,從后面還能看見肉嘟嘟的兩瓣屁股不停地顫抖,既使遇見過路的姑娘、媳婦,彼此也不會見怪。烈日當頭,向大地噴射著萬丈烈焰,灼炙著他們的皮膚。一擔濕谷少說也有三百斤吧。無法計算,將一灣田的水稻都擔進院里的曬壩上,需要多少力氣?也無法計算,挑著兩大籮筐濕谷在田埂上行走如飛,需流淌多少公升汗水?田里的水早被烈日曬得滾燙,浸泡著打谷人的胴體,他們皆被酷熱熬煉成青銅之軀——油光閃閃,黑里透紅。白漢因皮膚白,被曬得渾身發紅。因為愄光,兩只眼睛便覷成一條縫,任隨汗水浸漬眼睛,幸而白漢道熟,照樣能擔著谷子嗯哧嗯哧地在田埂上小跑。
偶爾間,在田里打谷的人會從渾濁的水里抓住迷失了方向的魚鰍或螃蟹,便一揮手扔向菜地,讓表哥和我們去揀。這時,在水田里亡命的人們才松口氣、伸伸腰,瞥一眼我們光著屁股抓魚的歡樂場面。
太陽落山了。山灣被落日余暉鍍上一層金紅。青瓦房上炊煙裊裊,廚房里飄出煮臘肉的香味。
曬谷場上,舅娘正領著幾個農婦將谷子歸攏。未曬干的谷子得用竹芭子蓋起來,以防亱里下雨,次日一早再攤開來曬;而上半天挑回院壩的谷子已經干透,但還雖要通過風車揚去泥沙和稗谷才能入囤。見漢子們由山灣歸來,舅娘呼叫著他們幫著收拾谷子:“白漢!快來收谷子上囤哈!晚上有酒有肉,包你吃安逸。” 尖脆的聲音火辣辣的。
白漢睜開覷成一條縫的眼瞼,朝舅娘肥大的乳部擠了一眼:“安逸。再安逸都沒八娘那東西------。”
“叫你吃!叫你吃!”舅娘大大方方地拍著自己鼓脹的胸部,像娘要奶孩子似的。曬壩上頓時熱鬧起來。鄉下就這風俗:有婦人的場伙,漢子們總要說幾句騷話才過癮、才解乏,干起活來才不覺累;而婦人們也決不會在粗漢的騷野面前退卻。于是在一片浪笑聲中,有的用木耙扒谷,有的嘩嘩搖動風車手柄,有的肩著滿籮風凈的谷子進屋上囤,我們娃娃們也力持大竹帚清掃曬壩。八爺笑瞇瞇地站在谷堆上,刁著旱煙袋,雙手不斷展開篾囤席并用谷子把囤席埋穩,看著谷子熱烘烘金燦燦大籮大籮傾倒進囤里使圍囤越長越高,仿佛囤進了滿世界的谷子,臉上的笑意便越來越燦爛。
忽然,白漢提著空籮筐跨堂屋門檻時,纏在腰髖上的汗帕松垮下來。白漢原型畢露,通身白紅,像一段才從泥塘里摳出的藕。見白漢趕緊扔掉籮筐睜開眼瞼躬著腰身一手蒙住羞處四處尋找汗帕的驚慌相,曬壩上突然爆發開笑聲。浪笑聲嘩嘩啦啦,經久不息。
舅娘笑聲最尖最響最辣:哈哈哈哈哈!
白漢終于從門檻內揀起汗帕栓在腰髖上,因被舅娘的尖笑撩得惱羞成怒,索性趁舅娘不備,在舅娘兩腿之間狠狠地摟了一把,說:“看你有好騷------。” 說完頓覺情勢對自己不妙,拔腿便跑。
“嘿!狗日的!你還真敢動老娘喃!” 舅娘隨手操起把竹耙追趕白漢,邊追邊叫:“還不來幾個人幫我逮住?”曬壩上再次掀起了狂笑風暴。舅娘和幾個婦人像一陣狂風般卷向白漢。見曬壩上東一堆谷子,西一架風谷車,白漢如被攆慌的兔子,一跳一跳地跑到院門口時,已被風風火火的婦人們追上,嘻嘻哈哈地和白漢扭打成一團。白漢力氣再大,也敵不過五六個瘋狂的農婦,最終乖乖被擒。院門口是一口牛滾凼(平常供牛洗澡的水凼),只聽見舅娘尖聲喊叫:一!二!三!突然將白晃晃的一團拋向牛滾凼。“噗通”一聲,白漢落入散發著牛糞味的綠得發藍的臭凼水中,騰起一簇巨大的水花------。好一會白漢才赤裸裸的從凼里鉆出來,甩抹著臉上的水,一時弄不清方向-------曬壩上,人們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時,八爺靜靜地站在屋檐下,叭答叭答地吸著汗煙,一手捋著寸把長的三須胡,看著自己的歡樂家園,雙眼瞇笑成一條縫。
五一年土改后,八爺因解放前佃了地主楊五爺一塆水田并雇有兩個長年,劃為佃中農,騰出三間瓦房歸農協會辦公,靠米碾的三間草房都劃給了白漢。關系雖然轉變了,但白漢與八爺的關系依然親密如故。八爺家凡有重活,白漢總是默默地搶著干,關系仍然親如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