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公眼里泛起白色,死魚一樣盯著誰在窗外流淚,嘗試著千百次邁出,可別說日子,就連自家的房門都沒有跨過就跌倒了。父親—阿公的兒子跪下去抓住他的手,惹來一大片哭泣。一瞬間,阿公的生命就像破蛹的蝶趁機從身體里跑出去了,土灰狗一樣在野地里嗅著,辨別著什么,只留下一具空洞的殼擺放在那里,觸摸還有幾分溫暖。
我是在城里得知這個消息的。午后,手機很不客氣地叫嚷著,這些年,老家村子里的壞消息好消息差不多都是通過它傳遞給我的,我因此既恨它也愛它。我從睡眠深處爬出來,躲在被窩里瞪了一眼,抓起就問:“誰?”“阿公走了。”二弟甩過來四個字就掛斷了。一年之內,我已經先后失去了三位親人,已近年末,現在又輪到了阿公--村子里最后一位敢于說不的人離去了,這個時刻,除了下點雨,什么都好好的,卻有一種巨大精神在突然間隕落,我感到茫然又害怕,那種無以言說的揪心的痛在迅速擴散,整個肉體包都明顯感受到了。大約從阿公腿腳不靈便開始吧,這大的村子里就已經很少見到說不的人的影蹤,更難感覺到這種寶貴精神的存在,而一個村子或者說一個民族一旦失落了這種精神無疑是十分可怕甚至非常危險的,勝過天塌地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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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原本是外村人,家庭殷實。很小的時候,父母媒妁,娶一位嫡親的小腳婦人為妻。在阿公看來,這樣的女人連照顧自己的一雙腳都很成問題,日后還能照料自己和一個家庭?再說,是嫡親,也會影響后代生長發育等。可父母說這是親上加親,不容置疑,硬是非成不可,他的母親甚至揚言,這門婚事決定自己的死活,弄不好就死給阿公看,父親更是說不行就掃地出門。
阿公相信父親但不害怕母親,就連夜頭也不回地出走了。誰都知道,一個舉目無親的少年,徹底離開了自己的家就等于沒有了家,可在他看來,自己就是一粒風中的蒲公英種子,只要有土地,哪里都可以是自己的家,生根發芽無所不能。
從家里出來,穿山越水,他走過無數村子。無數村子有眾多的理由可以讓他留下來,但最后留在這個村子卻只有一個理由:一個大腳女人在等著他,他找到了這個大腳女人。他為這唯一的理由留在了這個后來由父親任村干部、我走進城市的村子。阿公很快就與這個大腳女人結了婚并且相繼生下了我的伯父和父親及四叔及三個女兒,還把一個家打理得像模像樣。
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在那個時代的村干部那里,不知怎的,就變成了眼中的釘子肉中的刺兒,也許是從小就愛搗毀鳥窩的習慣唆使吧,那個村干部就鐵心要抓了阿公的壯丁。不料,阿公放出狠話來:“村子里的男人抓完了也輪不上我,誰動我就用斧頭劈誰。”當夜,趁著夜深人靜,嚯嚯磨亮一把快斧,趕到那村干部家,削了那人的龜頭的頭,血淋淋地放在院子里,讓雞啄了兩下,狗舔了兩下,阿公連著粘的灰和狗的口水活活給吞進肚子里,那人嚇得丟了魂,三個月不到,掉進村子的水塘里,做了水鬼。從此,村子再沒有人被抓壯丁。阿公照樣劈柴種莊稼,困了就接連不斷地抽葉子煙。直到村子里云霧繚繞,弄不清到底是阿婆燃的炊煙的煙還是葉子煙的煙。
那時,最小的女兒到這個世界才不久,可是,阿婆在那個雪花開得很燦爛的冬天突然生病了,病不輕啊,把背都給壓彎了,頭接近了地面,走路就跟雞啄米似的。有一天,夕陽像剛吐了血,蒼白得嚇人,阿婆就這么對著懷中的小女兒講:“我要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后,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她要去的地方,生命就像一盞油燈迅速熄滅了。阿公從莊稼地里回來,撥開夜色,看到眼前的一幕,把一顆心摔在地上,落得滿地碎片,他看一眼窗外,就像有誰在流淚。末了,狠狠扇了自己三個耳光,三顆牙齒立刻滾出嘴,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在一角害怕地看著阿公。阿公輕輕對著無法合眼的阿婆說:“婆娘,這個家還得有女人才成,小女這么幼。”三天后,第一個阿婆出殯,第二個阿婆進門,還帶來了四個和我父親一般大小的孩子。
十個孩子的家就像一個盤子,而十個孩子就像十個豆粒整天在屋子里滾來滾去,有時連走路不小心都會踩著他們,阿公卻像護著掌上的愛物似的,絕不允許自己有哪怕半點差錯,但還是有四個兒女被各種疾病把命收回去了,像自然災害收割農民的莊稼一樣輕而易舉,把阿公折騰得比當初年少離開父母還心里疼,一段時間,氣得人都快瘋掉了,索性把石磨的上半提在手上,像揮舞大錘,硬說是要擋住病魔進門。或許病魔真有膽怯的時候吧,和山風在野地里耳語了很久,被阿公給唬住了。總之,父親兄弟姐妹從此平安得令人難以置信,比遍野里隨便一棵草長得還好,齊刷刷就都成了大人。
2
阿公在1958年的時候,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把村子都嚇壞了,連那天的太陽都瞪大了眼。那段時間,村子里誰都為他捏著一把汗,時年16歲的父親更是嚇得大哭,扭著他的父親不能這樣,可沒有見過牛的人根本不知道阿公到底有多倔強,簡直就是牛角、牛尾全弄斷也絕不回頭,事后想想,他差不多是舍著身家性命干的。在全民砍大樹伐小樹大煉鋼鐵,貫徹最高指示的節骨眼上,他背著紅苕干、水壺上山植樹造林,他甚至對家里說:“砍了多少就栽多少,愿冒死為子孫后代留得青山在。”也許是有抓壯丁事件的前車之鑒吧,還真沒有誰不怕被削了龜頭的頭,然后再落得水鬼的下場。反正,村子里就沒有任何風生水起。漸漸的,膽大者甚至躲在夜晚里與阿公一道植樹造林呢,把一個村子變成綠水長流。
10年后,停課廢學的浪潮拍打著整個中國,城市、農村紛紛被卷入其中,村子里也像一朵浪花在翻滾著。父親剛從部隊退伍回家,還沒有結婚就當上了一名村干部。沒有明白啥回事,村子的學校里就傳出砸爛課桌鬧革命的沸聲,由長舌帶頭鬧起來的事件越演越烈,父親的恩師———普濟老師已經被揪出來,打得鼻青臉腫,還要求當眾下跪,白發在風中嘆息。父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可沒有半點法子。又是阿公,站在學校的講臺,注視窗外誰在流淚。完了,一把閃光的斧頭在山風中揮舞,放出言語來:“誰膽敢再動老師,我就讓他有種變沒種,就不相信他龜頭的頭不是肉。”所有躁動的學生在瞬間瞪大了眼,長舌在那里下意識地從褲兜里摸了摸下身,蛇似的冰涼涼的那個東西突然打了個冷顫,縮了回去,土灰狗似的趴著。阿公從山上砍回樹木,把所有的桌椅悉數修整了一遍,在全國開先河恢復了教學,提前結束了文革,把村子里最為脆弱的一脈連接起來,疏通了唐詩宋詞、江河湖海,把我從文化帶到今天,然后我再用文化把這一段輸入歷史。
大事情總在發生著,不管阿公愿不愿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村子里的人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所有人都可以到沿海去撿鈔票。大家傳說比在村子里撿樹葉還容易,盡管消息無法得到證實,但許多人還是抱著寧愿相信有的心里,紛紛欲拋棄自己種了無數代人的莊稼和經營了好多年的家,借貸車旅費急匆匆就要出發。眼看著命根子一樣的田地就要荒蕪,做村干部的父親氣得連飯都吃不下,一家一戶做工作口水說干了也未見得有效果。阿公在那個早晨站在村口,厲聲喝道:“誰敢丟了田地就走,我削誰。” 白發像田地里綻開的花朵,無比燦爛地在每個人的內心里晃動。末了,田地紛紛有了著落,莊稼沒有丟下。這一來,等于每個人放著飯碗在家里又裝滿了飯,去了哪怕討著飯回來的,也不會有絲毫擔心,更不會有太大的損失。
阿公腿腳不靈便不知確切是從啥時開始的,大約我剛住到城里不久吧。那天,伏在書案,隔著窗,突然覺得窗外有誰在流淚,后來就得到消息,阿公骨折了,傷著大腿,躺在床上呢。不久,又傳來阿公去世的消息。一生敢于說不的人,誰知道會這么快就被老天召喚回去?在我都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個消息的時候,就急急忙忙離去了,連同說不這種精神一道隕落了。我倒是在想,老天召喚阿公之前,阿公那一生不離手的快斧怎么就沒有使出來呢?
劉光富,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在云貴川“雞鳴三省”處的蜀地偏僻村落,草木的子孫,土灰狗是玩伴兒,一個進城求學又回到山村當孩子王、睡在村莊而又夢著村莊還寫著村莊的男人。1992年起,陸續在《四川文學》、《青年作家》、《中國校園文學》、《大地文學》、《中國國土資源報》、《四川日報》、中國作家網、中國國土資源作家網等發表小說、詩歌、散文、散文詩等文學作品;系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會員、瀘州市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敘永縣國土資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