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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入:ldlsq http://lzzjw.luzhou.net 2008-2-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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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寥落夢瀘南 ——敘永風物漫筆(一) ◎肖伊緋 冬日難得晴暖,窗外一片丹金灑然。早聞瀘南此間有一座峰巒,丹然如霞,就在一個叫“敘永”的小縣城郊。“敘永”,一個頗富意味的名;永久的敘述——敘永,平易中流溢著年華的無奈與無意。我就這么臆造著意味,去直面那些小縣城中的陌生風物與面容了。 其實在動身之前,一直追思著葉紫小說中的某個角色,某一個天真的書生。他投湖自沉的那一瞬,觸動著我的自以為沉著的心潭。潭上寥落的波痕,按照黃山谷的說法也可能是某種書法的。而我卻只憶得這個書生夢囈般的殘詩:醉臥□□酒意寒,梅花飄零又冬殘。茫茫煙水回頭望,今霄一別淚暗彈(大意,不真切)。我曾以為他離開那個讓他戀之不得的女人和故鄉(xiāng)之后,會不自覺地走向另一種即使無奈卻也無意的新生;然而他選擇了死亡,這讓我對自己骨子里的那份關(guān)于“天命”的寄予遭受了鞭苔。 無意間又去讀郁達夫的詩。有一首《席間口占》,再一次滿足了我不可救藥的考證癖。這一首詩竟和那個投湖書生的殘詩出奇的相似,這使得我去揣度葉紫和郁達夫的生死流歷來了。卻也揣度不出個名堂來,念誦著完整的詩句,反倒不覺得刻骨難寧,反倒一盞茶功夫就睡去了。 醉拍闌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 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官。 一飯千金圖報易,五噫幾悲出關(guān)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忘卻了郁達夫的詩,眼中開始浮現(xiàn)晨的霧靄。河谷中清晨常蕩逸著水氣,一抹抹地覆平了窗外的世界。盡管還有一毛錢兩毛錢的討價還價;盡管還有流著鼻涕哇哇哭鬧的村童;盡管還有吧吧地吸著自制煙葉卷的自在;盡管還有新近從城里買回的高跟鞋踏在泥濘中的不自在;在晨霧中都變得一律了,那些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的生活細節(jié)的變?nèi)谂c自持都一律地消失在窗外了。如我這般嗜古的頑人,心中惦念的還是某處殘像斷碑;但今日的晨霧中,我盡力地抹去車窗上的水汽,開始認真地看著那一張張認真生活著的面容。我感到自己的卑猥,不是因郁達夫的詩或葉紫的小說;我感到自己的頹唐,不是因為那個沉湖的書生或遠離的故土;而是因為某種非天命的東西,這種東西不能寄予,只能爭取。 到敘永去爭取什么呢?爭取那種臆造的“永久的敘述”?爭取那種營造已久的“考據(jù)中的天命”?如此,竟不如那投湖的書生了,畢竟他還敢于割棄茍活著的悲涼。我比起他是幸運的,我甚至還可以到敘永,去尋找那一座丹紅如霞的峰巒;但是我不可以籍著幸運,而懈于反思自己的無能,而樂于在故紙中埋湮自己的責任,盡管我仍然不甚明了自己所擔負的何種責任。現(xiàn)今,就攀登吧,多思無益。 這一脈連綿的山系稱之為“丹山”。形象而簡潔,丹霞地貌的山脈。主峰紫霞峰,即是一塊如巨印般的方平峰巒,有一邊巖面平滑如鏡,不生寸草,不知道鏡中是否映照著永世的紅顏。然而紅顏易老,這鏡子亦是個不安份守一的,他的映照必是新顏更迭吧,否則怎么這一般的丹紅不凋。然而,我卻并非為著那鏡中紅顏而來,我尋著那些散落的印鑒而來,尋著那些如我這般偏要留些廢字殘篇的人而來,那投湖的書生不亦是留下首殘詩嗎?這如巨印的峰巒之上,是極有人巴望著刻造些痕跡的,那些或大或小的印鑒映照著曾經(jīng)勃興的紅顏和流年;然而山石只是一片丹紅,和著山泉崩朽之后即便化作紅泥,亦是可以作印泥的,把那些痕跡鮮明宛然地印照出來,任何一張曾經(jīng)青春如玉的面容上的任何一絲皺紋都清晰地拓印了出來,留給我這樣的嗜古者和遲早作古者。 山路還算規(guī)整,一溜的條石鋪就。行不多遠,一籠翠篁隙處,露出個如巨筍的大石來。大石上有三處題刻。兩處民國時人的題刻居于下方,上方即是據(jù)傳為米芾大人的墨寶“第一山”三個雙勾大字了。筆劃雖然雄勁,刻工卻綿軟無力,鐵劃銀勾換作了氣若游絲。又見題刻旁有清人摹至行篋、留系廟立云云,即晚清摹刻無疑。米大師是沒來過丹山的,這亦是無疑的了。一陣悵惘,又一陣自謔:米顛來與否,干卿可事爾? 過一段石階之后,有一石山門,橫額題刻“云路天梯”。慣常的詠高嘆懷的一幅石刻對聯(lián)居于石山門兩側(cè),亦是晚清遺物,卻又比那些隨意亂塑的現(xiàn)代水泥牌坊多了很多韻致來。單是那一叢從山門頂隙懸升而逸的野草,著陽光而顯琥珀般的通透,即是這種歷舊彌新的真實韻致了。過此山門,又見“福地”、“別有天地”、“氣象萬千”、“天外奇峰”、“秀鎖雙城”等民國時人題刻數(shù)方,還有清嘉慶元年以降功德題記數(shù)方。 此中間有道光二十七年一通信徒舍田捐寺碑、光緒二十年的一通官方護寺政令碑,頗具史料價值。其中光緒二十年的那通碑文大致是說,有一個叫何煥章的刁民糾黨結(jié)幫,霸占廟立的案子告破,官方以此為戒,凡此類事件再行發(fā)生,團鄰保甲、寺觀僧道皆可以將惡徒捆縛地方衙門法辦。道光二十七年的那道碑文大致是說,有一個叫牟賢書的信徒為保家吉人安,自愿將家中田產(chǎn)的一部份捐給這所叫霞峰觀的寺廟,立此為據(jù)。 還有一通光緒甲申年(即光緒十年,1884年)的經(jīng)理廟務費用碑記,碑文詳細記載了由乙丑年至甲申年一位叫孔和曈的住持在廟務操持中的所有細碎帳目,修殿搭樓、泥瓦租借等帳目一應俱全。因光緒紀年中并無乙丑年,只能是同治四年,即1865年是乙丑年。于是從那時算起,這本帳目涵蓋了近二十年的廟產(chǎn)經(jīng)濟狀況。可以看到,這位孔姓的住持經(jīng)營還算有方,不但新修了兩座廟宇,還有租銀、租谷若干進帳。碑體兩側(cè)刻浮雕對聯(lián)一幅,曰:“道在玄門修在己,善由家積福由天”,甚是符合主持的欣悅之情。碑頭浮雕一組神仙人物,上接一弧形頂,頂中刻云托日輪圖案,右側(cè)刻有兩字:“五氣”,甚奇。 又有一通咸豐七年的“同結(jié)善緣”碑,那時的住持叫陳高吉、劉高遠,整個碑文詳細刊載了當時的信眾所捐錢款數(shù)目,鄭重其事。在碑兩側(cè)刻對聯(lián)一幅以示頌揚:善注丹崖垂萬古,功積霞峰永千秋。沿路殘碑斷刻若干,目不瑕接。又入一山門,上書門額“飛步玉京”,為光緒二十三年的一位袁姓主持所刻,兩側(cè)照例刻有對聯(lián):一生好入名山游,萬慮盡隨流水去。倒是個灑脫的人兒,可惜若真是如此灑脫,便不會把分厘銀錢刻碑勒石,刊成不朽了。此番作態(tài),亦是瞎子吞湯元,心中有數(shù)罷了。 過了此山門,又見一山門,這山門卻是現(xiàn)今被稱作“玉皇觀”的入口了。而門額上題寫的“霞峰古觀”或許其所在地理位址的一種概稱罷,此處即謂“紫霞峰”。先不入門,先倚定門外石徑往山下一觀,但見青峰獨秀,葦雪飄搖;遠霧彌空,亭瓦流金,那自是另一番不作態(tài)的舒闊與灑然了。回頭入門,又見出這門的奇巧來。照例刻有對聯(lián)一幅自不待言,那門額底部竟雕有一陰陽魚圖飾,又不同于普凡的黑白陰陽的平實,卻是陰魚生出兩眼來,陽魚亦生出兩眼來,渾如兩只大鯢盤繞在一起。身形上還淺刻細紋,活脫欲出,看得我半晌咋舌。 入得門去,卻無甚著眼處。仙像神龕早被砸沒了影,有的只是現(xiàn)今的水泥石灰加油漆塑成的速成宗教用品而已。出得門來,見那門外側(cè)兩米處有一廢窟,卻是先前忽視了的。這會兒看見中有一個破蒲團,窟門外側(cè)僅有殘字四個:修仙即此,也饒有興味。既來此,則安之——可能是國民性中固有的仙根罷;即或是牛馬豬狗,只要任人役使而安之,亦可修得個牛頭馬面之內(nèi)的來神氣一番哩。 滿目的前清、民國遺粹,不禁有些失望了。滿以為名山中總有些唐宋機緣,才算神清氣爽;這瀘南郊野,或者亦不可過于嗜古不化了吧。還是那個“既來之,則安之”的仙根又讓我坦然些了,又憶起此山中尚有明代雕造的古佛之傳聞了,回返中張望再三。終于半山腰一處洞窟中尋得了那些傳說中的明代古佛,卻早被現(xiàn)今的信士用顏料涂了金身,只剩下一方萬歷庚申年造阿彌陀佛像一尊的功德題記來印證罷了。萬歷庚申,竟然是萬歷四十八年,那一年萬歷皇帝一命嗚呼,而這一邊卻在鑿像紀功;興廢交迭、彈指桑田,不正如那些山僧不愿搭話時一句字正腔圓的“南無阿彌陀佛”,不正是如此的莫名其妙,又偏要莫名了悟一番嗎? 終于下得山去。卻為公路旁的一座小寺觀駐足。幸得這一駐足,得觀這丹紅巖石雕出的最美畫圖。此處名喚“祖師殿”,一個石香爐,四個柱礎即凝駐了川南清代石雕的神巧來。那個香爐四足皆飾獸吞紋,雄武有力;爐身正面刻一排戲劇人物,神形如生;更為奇特的是有一半隱沒于地階之上的獸頭作托頂爐身之狀,與單體雕刻的香爐渾然一體。四個柱礎呈須彌座狀,只不過下覆蓮臺,上端呈球狀或瓜棱狀,柱身中部還一圈卷云狀雕刻,形制奇罕。更兼礎身遍雕花卉、龍鳳、卷草,精美異常,在陽光的映射下,流丹溢彩,比那突兀在半空中的丹紅峰巒更顯精致與奇詭了。 流連歸于流年,留念歸于留戀。寫下這些淺描的文字,實則亦是抵不過那投江的書生的一首殘詩的。我于敘永只此一面,卻注定還會留戀。我在瀘南寫下留念,記下那些終歸于遺忘的流年,這即或是我人生的一種方式罷。有人會說,這只是我逃遁的一種方式,這仍是一種寄予天命的退縮,如我的淺描一般終是不夠暢快和完整的。還好,郁達夫的詩句是完整可讀的,就在我離開丹山的那個夜里,我又讀到了他的詩,其中的一首:《辭藍亭留謝》。 半尋知己半尋春,五里東風十里塵。 楊柳旗亭勞蠟屐,青山紅豆羨閑身。 閉門覓句難除癖,屈節(jié)論交別有交。 說項深思何日報,仲宣猶是未歸人。 是夜,一枕沉酣。無夢。
作于2007年1月30日瀘南龍馬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