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了《二娃》把它投出去但還沒有發表我就已經抱愧了，并且不是簡單說一聲“對不起”那種慚愧。畢竟除了愛打點牌，二弟在其他方面沒說的。在每個人嘴邊都掛著許多個“對不起”的今天，“對不起”的含金量已經下降到了歷史最低，恐怕就跟手邊的一杯白開水差不多，有時連解渴都成問題，但又誰也少不了?？蛇@種時刻，我的抱愧是從心底里逐漸聚集起來的，而且已經堆在心口那里很高，像山一樣。
自小，我就是有兩個人喊我哥的，不像現在我的兒子，十六歲了，沒有誰喊他哥。因此，倒是覺得，一開始我就遇上了是件幸福的事。然而，沒過多久，三弟就在那個雨天像母親的一縷炊煙飄走了，在野地里，無論怎樣呼喊，再不回來。從此，我就成了一個人的哥。偏偏二弟又不喜歡喊哥，甚至不愿意喊我的名字，有時還學著父母喊我的乳名。我心里盼那聲哥就像村民在旱天盼雨水澇時望太陽。然而，越往后，情況變得越復雜，在我們先后進了村子里的學校之后，他甚至參與到反對派的行列，和小舅一起為我取了個難聽的綽號。我一聽到就想嘔吐，別人只能喊得很低聲，讓自己聽到就行，但二弟卻無比響亮，就像操場上的陽光，讓我無處躲藏。無數次我向母親哭訴，可母親總說：“誰叫你是哥？”那時起，我漸漸地明白，當哥固然是件幸福的事，但有時也會受點委屈的，可受了委屈終究還是哥，一生一世。
在讀書的黃金年齡，我突然發現，書里沒有古人說的黃金屋，但有一條路，坦蕩蕩地從山里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但隱秘，憑肉眼很難發現。于是，我暗暗告訴自己，從這里走出去，抵達很遠的地方看看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從此，我每天比雞起得早，比狗睡得晚，穿過夜色到學校然后再穿過夜色回到家里來。二弟見我這樣，覺得那個綽號簡直比身上的衣褲還適合我，早晚叫得更響亮了。我說我自私是因為我發現了書里的隱秘之后，只是那么隨便地跟二弟說過一次，而且是在他完全沒有心思的情況下對他僅說過一次。他在用足夠充分的理由反駁之后，再不理會我，索性見到我連綽號也不叫了。土灰狗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在我的日子里的。那之后，讀書之余，我和土灰狗一起在茅草屋旁邊的墻根那捉大青蟲喂螞蟻，摘狗尾巴草編草帽，二弟好像消失了似的。事實上，二弟又在哪呢？我清楚地知道，他就在不遠處的茅草叢下打牌呢?，F在我回過頭來想，要是我把用在土灰狗的時間全都用在二弟，像今天教育學生一樣苦口婆心，反復指點。以二弟的聰明或許真的一樣會沿著書里的路走出來。即使不能走出來，也不至于從此沉迷在打牌中，用失望把母親折磨得過早離開人世，然后我再用對母親和二弟的無比愧疚把自己折磨得長久為他們寫無數的文字，顆顆淚水掛在眼邊。
我出來工作后的最初幾年，一直在替自己償還買書、參加興趣班等欠下的債，日子很有點像揉搓過的紙，再怎么都展不開，皺巴巴的。企圖改變這種狀況，我幾乎嘗試過包括逃避在內的各種辦法，但并不見得有任何轉機，甚至比想象的還要嚴峻些。妻子生產的時候，我在村小學校任教，竟然連個立腳的地方都沒有，在母親的幫助下，最終選擇了老屋。在那里，兒子降臨人世。村頭的白發阿娘重操舊業，從妻子那里摘下了小毛桃似的孩子；母親教會妻子包扎，還精心準備一日三餐；特別二弟，破例用**的本錢買回肉食和用品。他們，全力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默默無聲地用關愛扶住了一個男人的自尊。
我不斷更換工作地方，離村子越來越遠了。母親不在了，父親經常走出去一段突然想起自己又不再擔任村干部了，就又走回來，一個人很是無聊。無數次勸他和我們一起走，和我們一起住，可他無論如何就是不習慣，一天半天之后就又回到二弟那里，哪怕時不時聽聽村民們的消息也很欣慰。二弟看父親很寂寞，特別是近些年，已經開始盡量減少打牌，總在拼命地償還賭債、支撐家庭的忙碌中騰出時間，一邊變著法子讓父親盡可能開心些，又一邊看著父親顫抖的身子在風中搖晃。父親的身體不好，日子不多，三弟不在了，我又在忙碌著，是二弟，就這樣默默無聞地為自己更是代替我和三弟盡著孝心。
我走南去北，好不容易到縣城來了。在這里，整天在忙著連自己都覺得毫無意義的事情，有時，甚至把自己的愛好也丟在了一邊不去打理，在猶豫之中變得不知所措。老家的村子并不是天遙地遠，但卻很少走一趟；即使去了，也急匆匆又返回來，和二弟的交流明顯減少，坐到一起，也無話可說，差不多成了陌路人。最要緊的是包括二弟在內的村里人都把我視為了城里人，甚至還說攀不上這樣的話，像魚刺或骨頭，無端地讓我感到難受。不管別的像我這樣到城里來居住的人有沒有感覺，但我是無數次千真萬確地感受到了，在城里，許多人又是始終把我們當成鄉下人的，我甚至遭遇過無數次鄙夷的眼神。無論在老家的村子還是在借居的縣城都有意無意地把我排斥著、傷害著。我到底是屬于哪里的？無數次問過自己之后，天空也變得模糊。然而，這一切又是誰造成的？由此，我在想，走出來到底是錯還是對？
回去吧，有空的時候，回到村子里去，到二弟身邊去，摸著心口向他陪個不是，并和他一樣，陪陪父親；聽聽他學著父母喊乳名，喊綽號，哪怕難聽，但卻是親切的。就像村子里的炊煙，一絲一縷纏繞著我、溫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