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自己說,是該寫寫別的了,莽莽蒼蒼的原野,哪里不是一篇好文字?我用相機在這些地方留下來的那些圖片,哪張不可以攪動思緒?可筆偏偏還是粘在這片叫故土的貧窮土地,腳步也還在這里轉悠。
從時間上算,轉眼出來已經二十余年了。二十余年,照理是可以走很長一段路的,哪怕就像蝸牛樣的緩慢??删瓦@么走走停停,甚至走回去一段又覺得該回來,在進和退之間徘徊,直到弄得筋疲力盡,可仍然行走在那條城市和鄉村間的狹長夾縫,偶爾抬一抬眼,連自己都覺得害怕;從情感上看,簡直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鄉村,離開過老屋,有時,我甚至懷疑自己就是一種很特別的植物,不開花不結果的,終究是這片土地養育了我,地面部分哪怕給斧劈刀削了,地下部分卻扎得很深很深,一直扎到地心里。有時我在想,要是有時間,能回去住住老屋,哪怕就是一宿半宿,或許就能驅散這種情結,可老屋已經不存在了,人也變得陌生了。老人眼花,小孩識不得我,中年一代是兒時伙伴,可多在外打工。偌大的村子,哪里能住得下來?況且哪里住都代替不了老屋。
老屋只是村子里隨處可見的三開一進二的六間瓦房,與川南任何一處民居沒有多大區別。面積雖然不到150平米,但那卻是母親掙斷脊梁才擁有的,從無到有,差不多花費了母親整整一生的心血,算是母親最榮光的杰作了,但母親不可以拿出去發表,不可以像我們發表作品一樣滿足虛榮心,只能把它放在村子里,為我們提供冬暖夏涼,讓鄰里在背后不斷豎起大拇指,不住稱贊:“多能干?!笨上赣H剛離世,二弟也沒和我商量,就私自把老屋處理給別人了。別人出了錢就有處置權,也不顧及誰的感受,出自需要,沒過多久就弄成半頭磚混半頭原樣的土洋結合。
當年春節回去給母親上新墳,突然見到這副模樣的老屋,想到母親也不在了,我的眼睛刷地就紅了。暗自想,這個世界許多東西,不管美好的、還是丑陋的,都在加速消亡,當然也包括世界自己,照理應該想得通老屋的這種變化,但又覺得,就算急著也不可能有這么快,尤其像我這種喜歡懷舊的人,特別受不了這么瞬間就變臉的無情打擊。那一刻,我覺得腦袋像經歷了重錘一擊,感覺周圍鳥不叫、花不開、草不長的。倒是老屋門前有一株榕樹,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出奇的茂盛,夜晚有好多各種鳥兒來投宿,幸虧二弟賣房時沒有一同給買家,因此它依然生長著,成了老屋的見證,以后每年給母親上墳,我總要去看看它,彼此問問平安。
母親是老屋的締造者。父親和他的另外五個兄弟四個姐妹連同爺爺奶奶同住在三間茅草屋里,整天家里就像趕集似的熱鬧。等到父親和母親結婚生下我,爺爺破例給了半間屋子供我們一家三口住。母親就想,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就打算另擇地基修筑一兩間屋子。筑瓦房是幻想,筑茅屋比較現實。墻是父親換工筑的,茅草是母親上山割的,像鳥壘窩蜂筑巢,很快有了最初的模樣。有了自己的房子,幼小的我覺得比較舒服,連覺也睡得安穩些。后來,二弟、三弟相繼出生,母親和父親商量,再加筑一間,三開房就這樣初步形成。我讀初中不好好學習,和同學躲在巖洞里玩撲克被母親發現,覺得我讀書無望,母親干脆在三開房后面各配一間,說是為我成家作準備。我感到無地自容,從此發奮攻讀,直到考取城市的學校。
進了城市的學校,母親經常提醒我,帶女同學來家里玩玩,母親的想法不言自明。但母親也覺得,總不可能以三間茅草屋示人吧。于是,多方籌措資金把住了十幾年的茅屋一舉變成了瓦房。瓦房落成,端坐在村子里,惹得不少人在背地里議論:娃兒考學校,又蓋瓦房,說不定將來還找城市的媳婦呢。不要說別人,就連我也暗地里佩服母親。從我出生到去城市的學校讀書,她像用快刀對付一團亂麻,一切打理得順順當當。
老屋在反反復復的投入中不斷翻新,在一次又一次的翻新中耗掉母親的精力,但我不知道,母親在這樣的不斷操勞中已悄悄染上疾病。如果早知道母親會因此累出病來,我想我寧愿回到爺爺奶奶的半間茅屋去,我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止母親在房子上的所有行動。但我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后來,就像世界上的所有生命永遠不知道下一刻。因為這樣,大家才愿意活著,每天忙忙碌碌。
我二十八歲那年,母親四十九歲,在我的勉強之下,母親住進了縣城的醫院。這一趟,不過幾十里的路程,可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是永遠也走不回去了。去世了拉回來,按照我們地方的風俗,母親連老屋都不能進,只能停放在屋檐下,我說這個不行,得讓母親最后回一次家,可所有在場的人都反對,說:“人死了只有抬出去的,哪有死人抬進屋的?”活生生的出去,回來就進不了屋、回不了家。陰和陽不過一張紙,厚重的世俗竟然讓人不可思議卻又無可奈何。
老屋不老,在這個世界上僅僅存在不到三十年。母親離世的當年,老屋就由二弟賣給了別人,那家買去立即把一半弄成了磚混,另一半也在第二年就如法炮制。想不到,整棟房會在這么短短時間內灰飛煙滅。從此,沒了母親,也沒了老屋,整個人就像浩蕩山風,飄著,無枝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