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花, 特別是山間的一種平凡而樸素的花,能夠讓一位詩人用整整一生且刻骨銘心去親近它,熱愛它,世間聞所未聞;而我,許是例外。
該屬紫藤科吧 !一串串掛滿枝頭。潔潔白白的花,純純正正的香,一眼便惹人生愛。這,便是洋槐花。說來讓人疑惑,怎么會是它呢?荒野平疇,山地汀渚,哪兒沒有它的身影,怎值你如此傾心一生?
愛上洋槐,還得從它的姊妹槐花說起。兒時,有一首動人的民歌唱遍巴山蜀水:“高高山上一窩槐,手把槐枝望郎來。娘問女兒望什么,我望槐花幾時開。”最后兩句歌詞一問一答,生動極了。“我望槐花幾時開”, 更是一語雙關,勝過婉約詞人李清照的“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的意趣。
好愛這槐花!如果人與自然也有“愛情”, 這就算“初戀” 吧!不過槐花畢竟不是洋槐花。“初戀” 顯得牽強,就當作一種愛的媒介和緣分吧!
升上小學高年級那年,記得國文課本上有一篇文章,好像寫的是前蘇聯卓婭和舒拉小時讀書的故事,依稀記得課文中這樣一個句子“洋槐花的清香彌漫整個校園。”啊,似曾相識的花香讓人激動了好些日子。也許,莫名其妙地愛上語文,便是從那段日子開始的。
其實,真正讓人對洋槐花相倚相偎、戀戀不舍的還有一個緣故。那時,我就讀的學校設在蜀南敘永古城的一座廟宇內。臨街新辟的球場邊,生長著三株高大的洋槐樹,樹齡己高卻綠蔭如蓋。暮春三月,正是洋槐著花時節,花香飄滿每一間簡陋的教室。我靜靜坐在課堂里,一只耳朵聽著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一只耳朵聽著洋槐花間蜜蜂的嗡嗡和小鳥兒的啾啾。課堂內外都浸潤在一片洋槐花的芬芳中。放學后,約上三、五個小伙伴,爬上洋槐樹丫,盡情沐浴在草長鶯飛的季節,美美地享用春天的盛宴,享受著童年時光的美趣。直到晚霞西落,校門外響起母親喚兒吃晩飯的聲音,才依依不舍地從枝上滑下,深深地呼吸一囗清新的花香,走出古老的校門。
……
光陰荏苒,轉瞬大學畢業。匆匆忙忙間,人到中年。古校門的洋槐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辛勞一生的母親,扳著指頭兒,數完了人生最后一次洋槐花開,便靜靜躺在古城南郊的人腳板山上。彎彎曲曲的山路旁,錯錯落落地長滿數十株洋槐樹。這絕對是一種天意!不然,怎會有如此精妙的布景。我一生一世珍愛的洋槐,一樹一樹,直通向母親的墓地。
年年清明,正逢洋槐花開的季節,也偏值給母親上墳掛紙的日子。潔潔白白的洋槐花,在清明雨中紛紛飄灑。那是怎樣深刻而虔誠的一場淚雨啊!母親的墳頭撒滿白花,撒滿兒孫們圣潔的思念和憂傷。
人到晚年, 步履蹣跚。當兒子的仍堅守著清明上墳的傳統習俗。年年三月, 十里山路, 一樹樹潔白的洋槐花在清明風中飄拂, 仿佛一座座荒冢上飛舞的一片片紙幡。
親近洋槐花,熱愛洋槐花,而洋槐花也并非草木無情,有時竟讓一個垂老之人感激涕零。記得那年清明節,偏逢市作協組織筆會。置身異鄉,愁思萬縷,恐怕今春不能給母親上墳了。忽然家鄉傳來信息,就像六月飛雪傳說一般神奇,那年的清明陽光明媚,滴雨未下,一掃“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景象。洋槐花白皚皚的一片,開得比哪一年都炫眼。有人說,你一生鐘愛洋槐,洋槐也會知恩圖報,開出這樣潔白的花,替我向母親的亡靈送出一份感天動地的哀悼和問候。
……
行文至此,我驀然發現一個巨大的遺漏。前文說過,從童年到晚年,我用整整一生去親近洋槐,熱愛洋槐,怎沒寫到青年時期?青年時期的洋槐花呢?它開在哪兒,何方?
黙黙地冥想,靜靜的回憶……既然如此親近洋槐,生命中不可能有這樣一片青春的空白,絕不可能。
不由吟起席慕容的詩句:“長長的一生中,為什么,歡樂總是乍現便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啊,最美最美的青春時代,我思慕的洋槐花開在哪兒?難道它在我的視野中早已凋落殆盡嗎!
終于,讓倒流的時光沖出一幀鮮活的照片。啊,覓見了,年青時代的洋槐花。那年,我就讀長江邊的一所大學,也是一個暮春三月的黃昏,我與幾位中文系的朋友漫步江畔,片片浪花撲打著礁石。忽然,朦朧中仿佛一片潔白,走近一看,驚喜萬分。求學異鄉,竟然邂逅久違的洋槐花!興奮之余,一人摘下幾枚捧在手心,時而放在鼻尖,時而貼近嘴唇……忽聽晚自習的預備鈴聲響起,朋友們急了,匆忙扔掉洋槐花,快步沖向教學樓。我卻放慢了步子,脈脈地將兩蕾洋槐花含在囗中,又徐徐地咽了下去。窗外,年近古稀的古文教授慢條斯里地吟著詩詞,我卻恍恍惚惚地在洋槐花中醉入夢鄉。那一刻,仿佛生命產生了一種蛻變,總有一種蠶蛾破繭的感覺。青春的生命在撲打著翅羽,在升華,在騰飛,在燃燒……我深知:楊槐花香己淌進每一縷血脈,切入肌膚,深入骨髓。
其實,我整個青年時期一刻也不曾離開過洋槐。何須苦苦尋尋覓覓,它竟然開在心中,融入生命。換句話說,每一株洋槐都是詩人的化身;而我,便是一株永遠盛開的洋槐。
豈不?白發瀟瀟的我,每一縷白發都是一串潔潔白白的洋槐花,飄蕩著純純正正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