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已是三十年了,可嘴里還有那時的雞蛋香,細細的軟軟的長久地滋潤著我,使得我哪怕在萬分忙碌中也得擠一點時間回過頭去,擦亮眼眸看看村頭的白發(fā)阿娘。
雞蛋是母雞生的,在沒有人造蛋之前,這個話恐怕自古以來就沒有人懷疑過。可天啦,我自小吃的雞蛋,村頭的阿娘竟然就是死八個狗也說她生的。她還說她不會生兒子卻會生雞蛋。這讓我覺得她格外了不起,在我的巨大需求面前,會生雞蛋的女人比會生兒子的女人不知要厲害好多倍,要我說,至少比我母親厲害。但我總是不太相信,可家里的母雞屁股被母親掏成大路也不見雞蛋,阿娘卻有好多的雞蛋。更讓人驚奇的是,還是熟雞蛋呢,我的口水就止不住了。要是生雞蛋也好,這中間畢竟還隔著一道煮的程序,我想對我也不會產(chǎn)生那么強烈的誘惑。就像我渴愛豬肉,但跑著的豬并不見得會讓我產(chǎn)生吃豬肉的念頭。
生雞蛋不生兒子的阿娘是我的鄰居,就住在村頭,是村子里的接生婆。每次上我家來,阿娘懷里總是變魔術(shù)似的拿出一兩顆熟雞蛋。這時,她把熟雞蛋剝了殼拿在手里,又把里面那層皮像睡衣似的小心翼翼地脫下,把鮮嫩的蛋身舉得高高,蛋黃在朦朧中透出幾分黃來,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黃,勝過黃金的黃,是放進嘴里滿嘴生香的黃。見我急著,阿娘卻不急于把雞蛋送到我嘴邊。如果沒有見過饞貓,是無法猜想我那時慌亂的模樣的。我急中生智,突然跳起身去捉她的手,可她那雙靈動的手已經(jīng)早有防備,舉得更高了;我就又跑到一旁,端來個小木凳子,把自己站上去,心里想,這下蛋該就到嘴了。嘴邊已經(jīng)泛起那種無法言說的鮮,無邊無際的。不知不覺就弄得大汗淋漓,雞蛋也好像玩累了,索性跑到我的嘴里來。我在狼吞虎咽地吃著雞蛋的時候突然抬起頭來驚奇地問:“你也吃雞蛋?”“我生的雞蛋呢,怎能自己吃?”竟然就發(fā)現(xiàn)她在悄悄地吞口水呢。等到把雞蛋吃下去,整個人像突然長高了一截,輕而易舉就拉住了阿娘的手,為她唱即興自編的小曲,我把她心里的花給唱開了,不小心露出一朵在臉上,紅云似的飄著。
阿娘能生蛋,誰說這不是謊言?可我就寧愿相信這是真的,我想,不相信就不會得到無與倫比的美味。無數(shù)次她生的蛋就落進我嘴里,熟雞蛋那種鮮在我的嘴里筑巢,而蛋黃那種黃在嘴邊欲滴未滴,蛋白那種白里透紅在臉蛋閃光呢。但阿娘會生蛋確是值得懷疑,這是我在往后過日子時候明白的。日子里像這樣的好多東西都是逐漸明白的,不可能一眼就看得透徹,不比清水里看魚,倒像霧里看花。但阿娘不會生兒子,這是千真萬確的,極至高齡,獨女繞膝。為這,她被那蠻不講理的丈夫罵得死去活來,有時甚至拳頭如雨點。
如果說父親是村子里的第一座高山,那阿娘就一定是村子里的第一條大河。確切說來,父親支撐著這片天空好多年,阿娘也就滋潤著這片土地好多年。村子里的女人們的神秘高潔之處,千篇一律地接受過她的撫摸,接受過她的沖洗;村子里我們這一代人的生命,由她從母親那里接過來,她的手就是連接生命與這個世界的臍帶。每個人降生的那一刻,她總是踏著一路泥濘,在丈夫的濕漉漉的罵聲中從老遠的山路趕來。一刻也不停下,立即挽起袖子,像把整個世界統(tǒng)統(tǒng)給忘掉了,全部身心聚集攏來,跪在地上,對著待產(chǎn)的母親,像從樹上摘下小毛桃似的,輕輕地放在這個世界上;阿娘像個上天派出的使者,用甜美的微笑迎接我們。那個年代的母雞生蛋,在我的眼里,好像比母親生個兒子還難。記得我在母親的身邊巴望了許久,母雞喂了一個又一個,二弟、三弟也先后出生了,可還是不見有雞蛋生出來,比黑夜等待白天還要漫長。有時我在想,老天爺為啥就這樣不公平,不把母親的兒子分一個給阿娘生?那樣,阿娘也會少受很多委屈啊。阿娘每摘下一個孩子,都會得到主人家的三五個顆雞蛋,算是對她的最高獎賞吧。只需她躬身下去,對準生命的高地完成別人交給的一項使命—把一顆新鮮的生命迎接到世界上來。沒有錢,雞蛋總會有的,煮熟了用紅布包著,在那里等著她。
我很小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雞蛋存在,而且存在于母雞的屁股里,被殼包著,由此,我在想,母雞屁股是不就是這個世界?至少雞屁股是屬于這個世界的,沒有它們,這個世界就沒有雞蛋,更沒有雞蛋給我?guī)淼膶Π⒛锏倪@種刻骨銘心的感激。雞蛋送到阿娘手上,她也不急著拿了,而是放在一邊,又走回去端詳一回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里的孩子,順便也夸獎幾句生了男孩做了母親的女子,讓她們感受著疼痛中的幸福,讓自己在別人的幸福中觸摸痛苦。末了,返身把雞蛋送給女兒一份,另一份往我家里送。我的嗅覺就是這種情況下得到鍛煉的,比土灰狗還靈敏,我會在她還離得很遠的時候就嗅到了雞蛋的香味。
我在母親那里巴望很久,終于沒有見到過雞蛋,多年以后才知道,其實我家的雞也很努力,照樣生蛋,可是,它們的蛋通通都趕集去了,在途中,被別人買去,變成錢維持家用。一生之中,我最先就是在阿娘那里見到雞蛋的,橢圓的圓,放在手心像個孩子,還撒嬌呢,精致得很。起初,我不知道這就是雞蛋,但憑外觀就覺得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好東西。好東西哪怕摸一摸都覺得愉悅,況且還會落進我的嘴里,然后把滿嘴弄得香香的。那種心情好得沒法形容,禁不住隨便哼幾句自己也不知道是啥內(nèi)容的歌詞。阿娘拿著雞蛋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那時刻,哪怕夜色已經(jīng)上來了,可我仍然覺得太陽還在頭頂,暖暖地照著,把雞蛋黃的黃惹得格外黃。
我被母親生出來,雞蛋被母雞生出來其實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在二弟、三弟相繼出生后的幾年,很多時候,父親整日在村子里忙碌,母親獨自照料著這個家,根本顧不上我,那時,物質(zhì)又極為匱乏,除了外婆偶爾給我的米粑粑,無疑阿娘送來的雞蛋就該是提供給我的最好乳汁了,可以說,正是她的雞蛋,為我從小儲備了足夠的身體本錢。要是沒有這樣非常必要的物質(zhì)資助,今天我還能在這個世界承受著巨大壓力奔忙嗎?想到這,我的腦海劃過一個巨大的問號。誰說阿娘不生兒子?有時甚至懷疑我就是阿娘生出來的,再說了,生兒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女兒不也一樣嗎?在這個世界上,她用雞蛋營養(yǎng)著我,全身心溫暖我,堅定我風(fēng)雨之中一步三滑地艱難前行。
也有我去到阿娘家的時候。一段時間,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上我家來了,嘴邊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味道,在野地轉(zhuǎn)著,摘些野果子吃著,也找不到那種感覺,有時,甚至還拿土灰狗的嘴巴出氣,又打又罵的,但也沒有絲毫作用。就躲開土灰狗,一個人在野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腳步雖然是散亂的,但是心卻是有方向的,就直往阿娘家那里。見到我,因為沒有生兒子被丈夫打得鼻青臉腫的阿娘,破涕為笑,悄悄皺了皺眉,就又說:“好幾天沒有生蛋了。”我舔舔嘴角,吞下口水,連連點頭,算是表示對她的理解,可她也不讓我就這么急著回去,總算從家里找出幾顆花生或者紅苕干之類,剝了殼塞進我嘴里,讓滿嘴升起香來,笑意覆蓋著臉。
現(xiàn)在,總算知道了那時阿娘生雞蛋的真相,但仍然不明白她為何不生兒子,而且謎團變得越來越大,或許是她一個永遠無法言說且不可觸摸的傷痛吧。吃過了無數(shù)她拿來的雞蛋之后,不知怎的,我已經(jīng)不愛吃雞蛋。這么多年來,黑發(fā)阿娘已變成而今的白發(fā)阿娘,可我嘴邊依然掛著一絲一縷的雞蛋香,如微風(fēng)拂面。有時在想,如果哪天老天看阿娘實在太委屈了,想招她回去,我是無論如何也會第一個趕去下跪的,因為我就是她一生一世深愛的兒子。
劉光富,男,漢族,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在云貴川三省交界處的蜀地偏僻村落,草木的子孫,鳴蟲的玩伴。1992年在四川省敘永師范就讀期間,在新疆《石河子》報發(fā)表散文詩。之后,陸續(xù)在《四川文學(xué)》、《青年作家》、《中國校園文學(xué)》、《大地文學(xué)》、《中國國土資源報》、《四川日報》、中國國土資源作家網(wǎng)等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散文詩等文學(xué)作品500余篇;系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瀘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