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跟自己約定,今生不寫關于老師的文字,但最終我對自己失約了。不但寫了,還一口氣寫了兩個,而且兩個都是生活中的原型。一個是年輕得出奇的魔鬼女教師。她是我幼年日子里的陽光,一絲一縷照耀著我,但她給我的牛馬哥留下的傷痕,三十年來仍然十分刺眼;她的穿過牛馬哥耳朵的那顆針,三十年了雖已銹跡斑斑,卻仿佛還穿過我的心。另一個則是出奇年輕的娃娃臉老師,他把油菜花地里的彩蝶一樣的女孩子彩蝶放在離自己最近的位置,還時不時提起她來詢問作答,那種上下翻飛的感覺弄得我眼花繚亂,直接破壞了我對彩蝶的最初最美好的戀情。
每次提筆,總企圖繞過老師去寫一些別的文字,可我怎么也繞不過,就像山前的水繞不過山,水前的山繞不過水。看來,我對自己得再次失約了。不過,我也犯疑,我要寫的老師是一位絡腮胡。我說過,我來到人世第一眼見到的人就是絡腮胡,他是專門說我外婆壞話破壞親情的人,我叫他長舌。可以說,長舌影響了我對所有絡腮胡的印象。特別在看人看面的那段年齡,我甚至見著絡腮胡就拼命繞遠走,就如時間拋卻鐘表,文字躲開思想。但我終究繞不開他---長滿臉絡腮胡的靳老師。
一
初中快畢業的一天,突然聽說還可以升學,甚至還可以撈個鐵飯碗,像餓極突然間遭遇了野果子,別說嘴里連嘴邊都是鮮香的。別看我個子矮小,可眼睛長得高,老是看遠處。在考試之后接下來的面試時,我在敘永師范學校的面試老師面前高聲坦陳:讀瀘州師范。不知不覺就犯了個瞧不起的錯誤。好心人紛紛為我悄悄捏著一把汗,眼看著到手的飯碗說不定就給打碎了。
事實上,所有的擔心全都成了多余。出乎意料,我第一批獲得了敘永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后來才知道,我把小小的愛好寫成一行字,擺放在檔案里,在最關鍵的時候,竟然就成了農村去到城市的一張通行證,在不經意間就觸摸到了一條綠色通道。我常想這中間是不是包含某種宿命的味道?仿佛靳老師就是為了等我,等我在自己的檔案里落上這一行文字,然后又瞧不起敘永師范學校,就在我即將為狂妄付出慘重代價的節骨眼上,他再努力把我招到這所學校來就讀。有時,一個人的某種愛好是不就是為遇上某個人而準備的?
我這樣的鄉下孩子,要多內向就有多內向,整天就抱著書本在學校和寢室之間奔波,和所有同學一樣。其實,和別人比,我懷里還揣著某種愛好,小兔兒似的,胸腔里跳動得厲害,靳老師帶著檔案里的那一行文字找到我,開始了對我的審訊似的約談。末了,他說:“對于你,愛好是1,其余都還是0。”我差不多是以飛的速度逃離的,夜風打旋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校園的芙蓉樹下狂奔,如一匹風中的馬駒。跑累了,再回過頭來,靳老師竟然就像夜風,巨大無比地站在我面前,“孩子,就知道你會回來,你是跑不過自己的愛好的。有文學愛好,在這所學校,你找我總是對的。”
我不知道從那一天起,我會為自己的愛好瘋狂,為文字瘋狂,就像突然戀愛了那樣,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每天的所有時間幾乎都交給了愛好,整個寒假暑期全陪進去。事實上,靳老師也沒有料到。
至今我清楚地記得,經常冥思苦想日夜得來的文段詩句,拿到靳老師那里,一次,兩次……八次,十次,全做了廢紙。有時,退回來,我就想,我都寫煩了,而他卻還在不厭其煩地改。除了這樣逼著我練筆,其實,他那時還在輔導像我這樣的無數文學愛好者,又承擔著繁重的教學任務,還拼命地寫作品。可那時我一點也不理解他到底有多累,總覺得自己倒霉,偏偏遇上個絡腮胡的怪人。絕不只是在寫文章上,連抄文章的鋼筆字也被他逼著入帖,哪怕一個墨團也別存僥幸心里,在他那里,絕不放過一絲一毫。因為他的嚴格要求,我清楚地記得,一些文學愛好者在那時就打了退堂鼓,靳老師常常為此搖頭嘆息,還輕輕自語:“要后悔啊。”時至今日,我們再來看,從眾多的事實完全可以歸結出一個結論,凡是那時堅持接受靳老師近似魔鬼式訓練的,必然是從他那得到最多的,也是后來在事業、生活上獲益最多的。
二
畢業后的最初幾年,我去到老家的山村小學教書,朝前是山逼著,退后也是山逼著,人都很快要逼瘋掉了。生死不想做老師,不敢觸碰老師這份職業帶來的重量,依然天天就在想著當作家。知道內情的人都說教師職業好好的不做,偏要不誤正業,顯然是被灌錯了藥。其實我承認是自己從小就吃錯了藥,可總不能逼著自己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吧,那樣不等同于把生命交給無聊嗎?只會像一塊干柴被生活的烈火無端地燒掉,連捧灰都不留。
有些夢想距離現實只是一步之遙,走累了只需再咬一咬牙就可以抵達了;有些夢想看起來很近,甚至比想象要近萬千倍,但就是永遠也別想實現。就拿做作家來說吧,有好些作家一開始并不是想過要當作家的,可人家就莫名其妙地當上了;有好些人是一心想要當作家的,把牙咬破了還挺著,卻好像距離越來越遠,是不是遇上南轅北轍了呢。作家沒有做成,又做不好老師,人一直在矛盾的漩渦中心打轉,自然被弄得昏頭轉向的。更為可怕的是,妻子幾次嘗試著做生意都無一例外地跌倒了本錢,那個債啊,就像頭頂的虱子,越聚越多,把我弄得灰心喪氣的。人能挺得住的時候到無所謂,真要挺不住了,一根稻草保準就出問題,何況那時遇上的不只是一根稻草,而是一捆稻草。整個天明明在上頭好好的,卻感覺像馬上就要塌下來,非要砸著人不可。
我常在想,敘永師范學校畢業了,但并不意味著做靳老師的學生結束。人在為難的時候,總有無窮的法子在等著,如果拿一個出來,說不定還真有用。我打定主意去找一個人,我在這時沒有想到別人,而是只想到了靳老師,確切說,是他首先想到了我。好不容易從別的同學那里打聽到我的境況后,他就把我約到家里來了,還是泡一開我從村子帶來的老粗茶拉開了話匣子。心里想著我是來接受批評的,想說啥都行,而且心底里甚至想,要是一場疾風驟雨多好,至少頭腦可以被淋清醒些。卻不料只是和風細雨就把陰影統統給化掉了,心空陡然之間放了晴,漸漸地,一條路在面前打開,一直延伸出好遠。
有好幾年,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顧從前,望未來;談文學,論生意;甚至穿街過巷走路鍛煉,形影不離。我從他的大把絡腮胡里尋到了智慧,并且漸漸擺脫了經濟的困境。美好時光,仿佛被誰增放了潤滑劑,和靳老師的合作算得上順風順水。
心中原本對靳老師有一種依賴,說好了要一直一起做培訓的。那天,像往常一樣,陽光在我們中間很好地流淌。可靳老師突然提出要換地方,另外找寬暢的地方去自己做。換個地方對他來說算不上什么,可對我而言,卻近乎滅頂之災。一來剛起步的培訓受挫無疑,二來將承受難以預料的非議。近乎絕情的揮手,給我一個措手不及,與此同時,他還設法撤走了一切可能為我提供的幫助。一切跡象表明,所有都是動真格的。果然,他一走,不管我對還是錯,幾乎所有的人均明確表示是我有錯。面對鋪天蓋地的指責,我不說一句話,或者是根本不可以說一句話。我明白,胯下分明就是黃泥巴,但別人說是屎就還得承認是屎。如果先前的我還算是個人,到此時簡直就跟蟲子螞蟻差不多了,如果可以,我寧愿在地上爬行或干脆從地縫里經過。
我默默走在比背負巨債還艱難的那段人生路上,時不時還會發現有人在背后比比劃劃,這當中又多數是我的同學,靳老師的學生。面對這樣的情景,我無數次悄悄扇自己一個耳光問自己,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也許,我真的做錯了某一個細節。在生活中,很多時候,有許多細節的確常常被我忽略或是搞錯了,所以我老是遇著坎,不管高坎矮坎,時常把自己弄得差點過不去。
在一刻不停的反思中,我漸漸明白,靳老師的到來是對我莫大的給予,而他的斷然離我而去,又為何不是一種給予?給予了我莫大的成長空間;同樣,讓我想明白了如何對待寫作以及其他一些問題。離我而去,也讓我品嘗到人生的另一種意味。
那之后,我除了工作、照顧逐步走向高考的孩子、偶爾也和妻子回鄉下做點孝敬之類、有時也曾想去靳老師那串串門,但更多時候在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業。漸漸的,要債的人少了,還進了縣城居住,新房也添置了,后來還把孩子送到了瀘州讀書,并且已經擺脫了做作家的困擾,但是,轉眼二十年已過了,我始終沒有丟掉當初進敘永師范學校時的愛好。時不時也有意躬身鞠背在生活之中撿拾一些值得留住的過往,算是對自己寂寞時的溫暖吧。不是在回憶,我是在做搶救的事,搶救在這個世界已經消失、或者說即將消失的美好事物,搶救它們到我的行行文字中來,有時就覺得,文字也因此變得厚重。
三
相比而言,我對作協之類已不是特別關注。靳老師被眾人推舉出來做作協主席是我不知道的事,就像其他所有事情一樣,我并不知道已經發生。但我不知道的事那么多,每天地球照樣在運轉。我就還是寫文章吧,好的就往外投,夠格的誰都一樣發表,有時甚至覺得發表不發表也不那么重要。但許多人并不都和我一樣不看重,直到有一天,我的系列鄉土散文在《四川文學》、《青年作家》等文學刊物發出來,小縣城一下子又有那么多人都知道了。許三哥更是乘著酒興在作協會議上高聲渲染:“雖然只在匆忙中看過xx(我的名字)兩篇散文,但我回去卻只有把寫了三十年的文字全燒了。”就是那天,我突然就接到了來自靳老師的電話,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看確實是我曾經撥過千次百次的號碼。那幾個數字如同夜空中的一道閃電,把我灰暗已久的眼眸給照亮了。對,是靳老師。原來,他在長久地默默地關注著我。
我把早已準備好的刊物像讀敘永師范學校時交練筆簿一樣,小心翼翼地交到他手上。之后的三天,只是覺得比過去的三年還漫長。三天之后,靳老師跟我通話:“你的文章突破了。我以作協名義邀請你采風,去雞鳴三省的地方。”電話中,我特別提醒他:“天氣預報說要降溫,您穿厚點。”我是首次去雞鳴三省,于是,特別帶上相機。路上,才了解到靳老師也是首次。他表現出極少有的興奮,我趁機把鏡頭對準他,接二連三地定格他的瞬間。又是許三哥出來說話:“靳老師,你這學生多好啊,相照得好、人好、文章更好。”調侃得靳老師格外開心。那時刻,我看見,對的、錯的,所有一切隨風飛去。過去這幾年恍然一場夢,醒來的時候一切如故,日子重新找到了依托。
今夜,窗外的月色如水蕩漾起伏,夜風在庭院里打旋,向著春天的道路已經打開,一顆顆文字正在準備迎接陽光盛大開放。生命是追求質量的,但更要緊的是重量,回想這二十年,其實,靳老師給予我的,差不多是我生命的全部重量。為此,我突然就明白了,今后該怎樣去對待這位絡腮胡老人--我靈魂中的導師及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