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頂山山美。碗頂山是山中之山,因山形似一個倒扣的碗而得名。童年時,站在屋后的小山丘上遠遠看著它,看著它圓鼓鼓隆起的山腰,緩緩向山頂收縮,最終收縮成一個碗底,一個圓圓的頂著藍天的碗底。
“碗頂山、碗頂山,鑼兒鼓兒響叮當”這是贊美碗頂山人富足的童謠。碗頂山人“羅”姓居多。“羅”與“鑼”同音,鑼兒在山頂之上敲打,當然響得遠。父親在飯桌上不止一次這樣說。母親反對,說勤勞才是根本。父親補充,你看我們村里有幾戶姓羅的偏偏要住在“大洞巖”,他們的日子過得多窮酸,原因就是在洞里敲鑼響不遠嘛;而牛在洞里才會溫暖舒適,你看“大洞巖”劉姓人家生活得多滋潤。
在我們小孩子眼里的富足,卻并不在于碗頂山那鑼聲鼓聲敲得多響、響得多遠,而在于至今都還縈繞在我耳際的歌聲了。那歌聲發自碗頂山的腹地,發自一個嶄新的電影留聲機。那歌聲隨著黃昏的余暉款款瀉來,流淌進童年那空空的背簍、歡樂的游戲和單調枯燥的耳膜;那歌聲是一位衣袂飄飄的仙女,駕著七色晚霞飄然而至;那歌聲更是一種召喚,召喚大家快快回家吃晚飯,飯后趕快到碗頂山去看新電影。
打著手電、燃著火把,一群孩子在大人的帶領下,踩著剛起的蛙鳴,穿過一片小樹林,一級一級爬過層層疊疊的梯田,再走過一叢濃密的竹林,碗頂山電影院就到了。說是電影院,其實就是由以前羅家地主修建的一個四合院。四合院的房子全由立料瓦房構成,院子的大門兩側門欄是兩條巨大黝黑的條石,條石上鐫刻的文字和大門兩側的一對石獅子顯示著羅姓人家曾有的輝煌與富足。大人們花上幾毛錢買了票,入得院子。院子里早已擠滿鄉鄰,一律望著那片白白的屏幕,等待著電影開始的那一刻。屏幕的兩邊掛著兩個長條形的音箱,黃昏那美妙動聽的歌聲大約就是從它們的肚子里流淌出來的了。此時,它們還在那里把歌聲源源不斷地向外傳遞,只是歌聲聽起來更加響亮、更加悅耳了。歌聲如此清澈地響在我的童年,響在我記憶的深處: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哎哎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小河邊……”歌聲多么清脆、多么深情,又充滿著怎樣的熱情和期待?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又是多么難忘動人的旋律呀,讓小小年歲的我們也鼓足了怎樣的革命激情喲?
電影在大家的盼望里終于開始了。電影的情節已經漸漸淡忘進歲月的深處,而今依稀能記起的就只能是哪些短暫的一閃即逝的畫面了:解放軍戴著草木編織的帽子靜靜地埋伏在山頭,等待著敵人走進埋伏圈;古代一個犯罪的大男孩在被衙役抓走之時,要求給媽媽最后說上一句話,當他伏向媽媽的耳朵時,卻血淋淋地一口咬下了媽媽的一只耳朵,說是媽媽從小嬌慣了他,致使他走上犯罪的道路;一條成仙的鯉魚為了她深愛的凡間男子,必須忍痛刮去魚鱗,而她卻堅定地選擇了這樣的痛楚……這些畫面給了我們童年革命游戲的模仿,給了我們童年道德與法的尺度教育,更給了我們童年對愛情要忠貞不渝、勇敢追求的認知與啟蒙……
二十多年歲月過去了,而今一條鄉村公路通向了碗頂山,一名考出農門的大學生回了鄉,在碗頂山上召集大家開始養殖生態羊,今年當選為社長的父親也入了一小股呢。多年沒有走進碗頂山,更沒有走進碗頂山人的生活了,也許他們仍舊像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樣,仍然是一處鄉村文化與經濟先進的代表吧。
“碗頂山、碗頂山,鑼兒鼓兒響叮當”,那難忘的童謠仿佛又一次深情地響在我的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