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父親七十,體弱多病,就像一枚老蟬蛻掛在歲月的枯枝,風雨之中,搖晃得我心疼。)
屋子里已經一片狼藉,無論如何看都像一顆心活活給摔碎了,落得滿地碎片。“你立即回來抗旱,死了,死了,全村人都快渴死了……”父親在電話那頭咆哮著,喘著粗氣,抓住一連串的“死”字往電話這頭擲,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就連電話里也能聽到他摔碎杯具的聲音:“叮叮當當……”像從山谷里撿回來的支離破碎的山歌被沙啞的嗓子唱出來。
事情就發生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當時,我恨不得一巴掌就照準嘴打下去。已是冬天了,當時那股狠勁還凝聚在掌心偏拇指一方。后來我仔細思考,有那么大的勁想使出去,全都由父親嘴里溜出來的那“死”字引起,說明白一點,我不想父親去死,至少現在還不可以死,不想在失去了母親之后再失去父親。要是我沒了父親,就等于整個村子沒有了父親。一個沒父親的村子,會落得啥模樣?
在我心里,一直有一種說死就會死的混賬邏輯,像一道符咒。這個邏輯最早出現在母親去世那會。母親去世的前一天,突然對著西山的太陽說她要死了,她的太陽快凋謝了,后來就真的應驗了。想狠勁打父親的嘴,其實就是想把掛在嘴邊的“死”字打落在肚子里,像牛肚子里的一團草,最終變成屎。既然是屎了,拉在哪里都行,就不像死,死了哪個都不行。
轉眼,父親因為年齡原因,已經不再擔任村干部好幾年了。開初的那幾個月,每每見父親還是像但任村干部那一陣一樣早出晚歸,仍然天天奔忙在村子,泡在村民的各種雜事里。二弟總是央求他別再這樣了,父親也明白二弟的內心。可他身子還留在家里,腳步已經出門;人還在家里吃飯的桌子旁,心已經在村子里的村民那。父親是村子里理所當然的第一座高山,這座山頂天立地。好些年,村子里的天塌下來總有父親撐著。
終于有把父親留在家里的時候。和二弟一起居住的父親,在家里不比在矮墻那,他在力所能及地學著做年輕時沒有做過的事,比如,打理鍋碗瓢盆之類。開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早年,我和二弟、三弟相繼出生了,他甚至在我們初到人世的那一刻都沒有看過一眼,就更不用說家務了,母親成了這個家的全部。可以說,母親中年去世,與她的過分操勞緊密關聯,與父親對家的態度緊密關聯。后來,我終究明白,要不這樣把時間占據著,他還得跑到村子里去,身不由己。
父親不去村子,母親又早早不在了;土灰狗也做了黃土,只剩下他孤孤單單在家里。沒有事做的時候,他就一個人走出門去,迎著山風往野地里走一段就又走回來,再走出去,再走回來,如此反復,就像要把這段路背書一樣,爛熟于心。這種時候,他又靠什么撐著呢?我想,只能是這樣的自我安慰:村子風調雨順,包括動物、植物都活得好好的。在父親眼里,村子里,不只村民是他的村民,還有動物、植物呢。
其實,更多的這種時候,他慌亂得出奇,找不到支撐,又什么地方也不去,只好把自己留在我小時候玩耍的墻根那里,像我的土灰狗轉世,抓大把時間放在屁股底下,自己就小孩子似的坐在上面,緩緩把頭抬起來,望著自己之外的地方,對著我居住的城市,一張老臉里的皺紋全跑出來,把自己弄得一團亂麻似的,直到把我和妻子、孩子望眼欲穿。這時,天空中飛過來一群熟悉的鳥兒,聲音很輕地說著笑往一邊去。應該是吃過了中午飯過來的一群吧,趕著往莊稼地去,收割完了,又得趕著去到遠方。可父親不得不得承認自己是老了,竟然就沒察覺它們,或者說是它們沒有察覺父親。在這時候,鳥兒們看來,墻根那里,根本就只有一株草色的植物,沒有任何絲毫與眾不同,就像我在城市里看那些鳥兒一樣的民工們,來來去去,看得長久了,不知不覺灰暗了眼眸。
確切說,父親也有想心事的時候。這時,他背對著日子,留給這個世界一個背影,佝僂著,一張弓放在別人眼里。而他的箭我的母親呢?那年,在父親還不明白人死去到底意味著什么的時候,不小心被疾病帶出去了,斜斜地落在野地里,靠著山風的一側,在另一個世界上,從此回不了父親的身邊,只在夜晚留給父親一個空空的被窩。那之后,父親常常對自己說:“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真的回不來了。”聲音小到連父親自己都很難聽清,但我是聽明白了的,畢竟那聲音就落在心坎上,我是感到疼痛的。母親在野地里的那一叢茅草之下,住著土屋子,哼小曲還是那么響亮,和鳴蟲較量著。聲音再響,父親耳朵背聽不到,但我也無從聽到,只有用一行行文字去猜想了。我想,父親應該是看到了草叢那里晶亮的露珠的,那該是母親的眼睛呢,說不定在父親背對著這個世界的時候突然就覺察到了。他會不會在心底里輕輕呼喚我的母親呢?他的眼神如迎親人。有時候,懷想也是無比幸福的。
城市里生活著,我就像母親留給這個城市的炊煙,嗅覺靈敏的人隨便就可以聞得出來,我其實是帶著一股鄉土味道的,甚至很濃烈;在別人看來,我卻就像一個拿著鄉間煙火在奔跑的孩子,白天夜里,多少還可以讓人感受到絲毫溫暖,一種來自我父親的溫暖。
父親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座城市就是一張嘴,大大地張著等待在那里,母親一生也沒有時間到這里來過好幾次,幾次都好好地活著回去,照樣把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可就有那么一次,破天荒來到這里的醫院,好好的一個人進去,就被徹底地吞掉了,連半點生命的氣息都不留,蒼白著臉,連家也回不了。從此,父親懷恨著吞掉了母親生命的這座城市,可既然這座城市還有母親留下的一縷炊煙在飄著,也不管散落在哪個角落,無論如何,父親就還得到這座糾心的城市來。
白天黑夜習慣走村子里的山路的父親,在這城市里,說什么也走不快的,他在一刻不停地注視這個城市街道的兩旁,傾聽著這個城市的聲音。在他看來,許多樓房的地方本該是莊稼,大片大片的,他不相信,很多種莊稼的地方已變成樓房,冰冷著面孔;在他聽來,許多街道都該有風吹過的聲音,像母親隨口哼出的小曲,他不明白,這座城市的很多歌聲怎就變得讓人內心模糊。
每次父親趕老遠的山路到來總是在上午,有時我甚至還在睡覺。到來了,他也不說話,就坐在凳子上,像一截木樁,呆呆地把目光投向這座城市的過去,或者說他根本就還站在過去的時光里張望。在他眼里,過去的這座城市就如同他的村子。我也不說話,只是望著他。他見我不說話,不到下午就嚷著要回到村子里去。我發現,盡管我和妻子、孩子都在這里,但父親是很難在這里呆上哪怕半天的,因為城市已讓他覺得陌生,城里人不是他的村民。有時在想,盡管城市的經濟在飛速向前,但也注意適度地保持一些原貌,哪怕只是把一座古橋、一棵老樹、一條河流擺放在那里,放著就是放著,甚至沒有絲毫的價值,但城市要是保留著一個村子的模樣,還飄著炊煙,天也藍得純粹。這樣,也許不知不覺就真的會帶來另一種意味呢。
心里矛盾著回到村子里去,父親就又把自己放在家門前的矮墻那,把以往的天天去到村子變成日日想著村子,好多時候都把村子的橫豎想透,甚至不忘掉一個角落。正像母親所說,哪家公牛發情了,母狗落仔了,心里一目了然。
我睡在城市這個龐大的怪物里,內心空空,巨大的恐懼卻讓自己睡不好,還失眠;可父親,幾十年,睡在村子里,睡在炊煙里,心里裝著整整一個村子,從來就睡得安穩,但像今年夏天這樣的重大旱情出現時,他又會如坐針氈。
劉光富,男,漢族,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在云貴川三省交界處的蜀地偏僻村落,草木的子孫,鳴蟲的玩伴。1992年在四川省敘永師范就讀期間,在新疆《石河子》報發表散文詩。之后,陸續在《四川文學》、《青年作家》、《中國校園文學》、《大地文學》、《中國國土資源報》、《四川日報》、中國國土資源作家網等發表小說、詩歌、散文、散文詩等文學作品500余篇;系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會員、瀘州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