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坐在我家的餐桌旁，耷拉著頭，滿頭銀發(fā)順勢從瘦削的肩上滑下，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卻無法遮住她另一半臉上皺紋里深刻的憂傷。外婆的皺紋與她臉上的肌膚一樣蠟黃、黃里透著黑。一道一道的波浪在額頭蕩漾，曲曲彎彎延伸進(jìn)她的兩鬢、耳際和她銀發(fā)的濃密處。在我看來，那一道道皺紋更像一柄柄柔軟卻又鋒利的劍，一點(diǎn)一點(diǎn)刺入了外婆歷經(jīng)的歲月，刺得歲月發(fā)痛，刺得歲月發(fā)酸。
外婆來自一個遙遠(yuǎn)的我從不曾到過的山野。外婆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才坐上了進(jìn)城的車。我想象著一個老人的腳步是怎樣的輕盈和怎樣的沉重。在曲曲彎彎的山路上，一個老人的身影被大山的身形壓在山溝溝里，壓成一個負(fù)重的蝸牛的點(diǎn)。外婆攙扶著自己那個點(diǎn)，順著山勢曲曲彎彎的走啊走啊。有時被樹林遮蔽，我想，外婆是不是走進(jìn)了一片濃重的陰影里了。但外婆又堅(jiān)挺地走了出來。于是，我又看見外婆走在了把陽光分成兩半的山間小路上。秋天的太陽照得外婆暖洋洋，外婆來不及伸一下腰，外婆伸了腰也無法把腰伸直。陽光的手在山頂召喚，像一根根纖繩把外婆拉到山頂。初秋的風(fēng)在山頂溫柔地吹拂，有著春天的暖意。外婆瘦弱的身軀浮在山頂之上。山仿佛高了些。山再高一些，外婆就是天空里的一顆星星了——干脆就是陪伴太陽的一彎銀月亮吧。
外婆開始下山，山風(fēng)吹著她，讓外婆前行的腳步有了些晃晃悠悠。路邊秋天的草還透著一股子茂盛，茂盛里析出半綠半黃的枯槁。有的草比外婆還高，同外婆一起經(jīng)受著秋風(fēng)的吹，和外婆一樣的晃晃悠悠，但終就幫襯著外婆一步一步向山下移。山腳是通車很久了的公路。公路像一條奔突的蛇，不知從何處出的發(fā)，也無從知道它要爬向何處。汽車在公路上奔忙，在外婆看來，那一輛輛車就是一只只求生的螞蟻在林間找尋食物吧。
車讓外婆昏昏沉沉，無論道路顛簸還是平坦，外婆都是一樣的昏沉。外婆的昏沉一半是因?yàn)樗睦虾退嚨牟涣?xí)慣，而另一半是因?yàn)獒t(yī)院里的孩子、孩子的病、孩子的生與死。
二十多年前，六十多歲的外婆撿回一個女嬰，在茅草屋里開始一個老人的哺育。此前外婆已經(jīng)養(yǎng)育了兩兒兩女，大兒剛成人就死，外婆說是被人弄死的。坐在餐桌前，我想知道他的死因，看著老人的疲憊，我欲言又止，我生怕剝開老人血淋淋的傷口。大女兒剛成人，被人販子拐賣到山東，母女從此兩茫茫。小兒子還沒成人就瘋瘋癲癲，反而需要外婆照顧。唯有小女兒健健康康長大，可長大了畢竟要出嫁，出嫁的人家并不富裕，外婆也享不了她的福。
嬰孩的眼睛在外婆的懷里看著屋頂，看著屋頂?shù)拿┎菰跉q月的風(fēng)雨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稀薄，漸漸透進(jìn)一個個光點(diǎn)。光點(diǎn)一天天大，茅屋里就一天天明亮，風(fēng)和雨也一次次往屋子里灌。嬰孩一天天長大，房子也一天天搖搖欲墜，外婆則更加一天天老去。
外婆養(yǎng)的豬被拴在屋角的一根木樁上，木樁在一年一年里枯朽。仔豬被外婆背回家，就被拴在木樁上了。外婆一天一天地喂，豬就漸漸習(xí)慣，不跑，且使勁地長，長到過年，好像一頭牛。殺豬匠來殺豬，總要趁外婆不注意偷走外婆一塊肉，還偷懶不把豬毛刮干凈。外婆的灶頭上方，臘肉和臘肉上的豬毛都被外婆煮飯的煙火熏得油黑。
外婆養(yǎng)的雞在樹林里歇。晚上，一只只雞飛上樹枝開始睡眠。外婆捉雞得在晚上，找來一根竹竿，像打棗子一樣把雞從樹枝上趕下地，在漆黑里外婆隨手一抓就可以抓住它們。樹林里養(yǎng)的雞有野性，必須把它們栓牢，不然白天就會像鳥兒一樣飛走。外婆用她顫微微的身子，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又換乘了好幾趟車，終于把這樣一只雞送到了我的家里。我看著那只被外婆用網(wǎng)兜縛住的雞，真希望它能識途，能飛回那片屬于它，也屬于外婆的樹林。
外婆至今還沒用上電燈。農(nóng)網(wǎng)改造時，有人說那里還有一戶人家沒通電。村長說那老人一輩子都用煤油燈，不要管她。所以外婆現(xiàn)在還用煤油燈。我想，一盞孤燈在夜里怎樣抵抗著濃重的黑，一盞孤燈怎樣陪伴著一個老人的孤獨(dú)、寧靜和內(nèi)心對死去的、活著的兒女的思戀。
外婆躺在我家的床上睡了。我不知道外婆睡得可否安穩(wěn)。醫(yī)院里，她撿養(yǎng)的孩子正在生命的邊緣徘徊。一年多前，那孩子終于成人并出嫁，一月前，分娩后的她總吃不下食物，產(chǎn)后綜合癥已經(jīng)折磨了她一月有余，在醫(yī)院里虛弱到嘔血的地步，生的跡象離她仿佛越來越遠(yuǎn)。而同樣，成人的女孩兒呀，你的健康是否也在撕扯著外婆的心？多孝順的一個孩子，吃東西總要幫你往碗里挑，外出總要把你攙扶。坐在餐桌前，外婆望著碗里的肉和飯，幽幽地說。
明天一早，老人又要踏上歸家的旅程，懷著一份厚重的心事出發(fā)。
而歸家的路呀，你是不是不要再那么崎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