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春寒料峭的下午,崇尚燒子時香的人們從四方云集玉蟾山,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心事,卻抱著一個相同的目的——燒燒香求菩薩保佑自己心想事成!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五湖四海皆為兄弟,無論相識與否,四目相對,都是會心的一笑。先前還能通車,隨著人流增加,車輛禁止上山,肩扛手提、扶老攜幼的人群,仿佛搬家的螞蟻,迤迤邐邐往山頂而去,說說笑笑的聲音倍添山野的鬧熱。到了山頂,因時辰尚早,愛搓麻將者立刻擺開陣勢鏖戰,“清一色”、“杠上花”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惹得不能參戰者心癢難耐。不愛搓麻將的,或三三兩兩喝茶聊天,或雙雙對對指點春日美景,更有熱戀中的情侶,專揀曲徑通幽處溫存。不時有人問“幾點了”,那些心急的、不甚講究的,胡亂買幾把香燒了下山。
終于到了午夜12點!四散的男女仿佛聽到集結的哨音,不約而同地匯聚到千手觀音面前,沐浴著如同白晝的燈火,給菩薩燒香還愿。菩薩巍然端坐在石壁上,半睜著千年鳳眼,矜持地俯視著腳下的蕓蕓眾生,淡淡的霧氣裊裊升騰,無端增添幾份威嚴和神秘。菩薩的腳下放著一個大缸,里面燃燒著數不清的香火,騰空而起的烈焰逼得人們不敢冒然靠近,只得小心翼翼地將一束束、一把把、一捆捆的香往缸里扔,只聽見呢呢喃喃的祈禱,只看見磕頭如搗蒜的人潮,只聞到五味俱全的異香。心懷虔誠之人,不單給唱主角的千手觀音燒香,就連千手觀音的鄰居——那些立在旮旮旯旯的小菩薩,也一一燒到,極盡八面玲瓏之能事。偶爾有幾個叛逆者(如我那群年輕朋友),隨隨便便地買把香往千手觀音面前一扔了事,既不磕頭,也不許愿,睥睨的臉上滿是不屑,與周遭的氣氛極不協調,立刻遭來不滿和敵視,情勢所逼,或作揖或潛逃,頃刻之間就被攢動的人頭、鼎沸的人聲淹沒。震耳欲聾的鞭炮比賽一般炸響,一張張人民幣——辛辛苦苦掙來的,倚門賣笑賣來的,貪污受賄敲詐勒索殺人越貨坑蒙拐騙不勞而獲的,轉眼之間葬身欲海,只剩下滿天的紙屑在飛,刺鼻的火藥味在無孔不入地鉆!更有一些“還愿”者,用血一般鮮艷的紅綢給觀音菩薩“掛紅”,用人也舍不得吃的香油給觀音菩薩“點神燈”,紅綢在煙霧里旗幟一般張揚,如豆的神燈仿佛世間不滅的圣火,煽情地將人們的欲念撩撥到極致。善男信女仿佛看見輝煌的明天在向自己冉冉招手,激動地笑啊,跳啊,歡呼啊,流淚啊,好一場人間春夢!
可是,面對如此狂熱的頂禮膜拜,觀音菩薩卻不曾走下石壁與民同歡,亙古不變的高貴目光,依舊冷冷地鳥瞰著世界,被千年香火薰黑的容顏,依舊泛著愛理不理的光彩。擠在滾滾人流里燒香的我,久久地瞅著高高在上的菩薩,突然產生一絲疑懼。我忍不住悄聲詢問素齋沐浴的老人、青年、小孩,詢問躊躇滿志的政客、商人、不良之輩:這么多人給菩薩燒香,菩薩記得清嗎?誰燒的多,誰燒的少,誰還了愿,誰拆了橋,菩薩心里有數嗎?倘若她心里沒數,我們的香豈不是白燒了?倘若她心里有數,這香又要燒到何年何月才是盡頭?遺憾的是,沒有人能夠回答我,不管他們信仰如何,這一刻,他們寧可相信,菩薩對于他們的付出心知肚明,只要心誠,菩薩準會有求必應!
可是,倘若菩薩真的有求必應,豈不是我們災難的開始?好人給她燒香,她保佑;壞人給她燒香(壞人更有必要尋求庇佑),她保佑!菩薩贏得了“靈驗”的名聲,卻寒了善良心,長此以往,誰還愿意苦巴巴做個好人?豈不枉了菩薩普渡眾生的慈悲心?
而且,這一捆捆香火,一盞盞神燈,一丈丈紅綢,一串串鞭炮,菩薩當真消受得起嗎?大慈大悲的菩薩啊,你其實只是一尊石頭,偶然被藝術家雕刻成珍品,一不留心,又被一年旺過一年的香火燒成神靈,享受高高在上的待遇,倘若沒有世間的愚蠢和私心,你,不過仍是一尊石頭而已,還談什么有求必應、普渡眾生!
而且……
夜,漸漸深了,該燒的香燒了,該磕頭的頭磕了,該還的愿還了,縱然心中有萬千不舍,也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不知是誰說了一聲“該下山啦”,立刻得到一片響應,料峭春寒里,只聽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密到疏,漸行漸遠,喧囂的玉蟾山終于歸于平靜,工作人員忙著打掃戰場,菩薩也忙著養精蓄銳,準備迎接第二天的“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