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洪良,男,1977年生于四川瀘州。瀘州老窖公司職工,系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等發表過組詩和若干詩作;曾獲《人民文學》舉辦的“觀音山”征文、“天涯海角”杯征文二等獎及全國其他征文獎等若干獎項。出版有詩集《嵌骨的愛痕》(重慶出版社)。他的詩深沉大氣,行走在江河之上,吞吐于百年之外。他筆下的故鄉不是其他人筆下的清幽秀美,而是有沉郁的色調籠罩。有著歷史文化的穿越感。酒文化、戰爭風云、歷史風流人物在詩中席卷出一股氣韻,呈現出大氣大美的氣象。
高粱紅了時,我回故鄉
高粱紅了。這紅色啊
紅得馬善花良,湖靜山遠
這里建郡縣三千年。還是習慣
道路依著車轍,土質喜歡農耕
而騎馬游走于這一地的綠翠無垠,酒色
正綿延籠罩著蜀地山廓
將一座城完全浸潤在酒里,多有詩意
高粱通過風,風通過我,走回去
而我順著紅了的高粱地一路問詢
那個誘惑我的地方,還在哪里呢,在哪里
在蜀南之南,再向南,還是那片高粱地和荔枝林
故鄉靜美,等候歸家的親人
我呢,面對這一片片紅色、綠色,肉體首度皈依
思鄉,竟如此之切
那么故鄉,請原諒我年少離家的冒失和懺悔——
漂泊經年后,我才第一次寫到我的那些城廓、土地和酒
春日作釀
春日作釀
是多么幸福和遙遠的事情。他立在
離窖池旁三百米處的龍泉井碑亭前
懷抱一柄木掀,駐足
失神
剛才,他在里面對她做過些什么
如此地雙臂抖動,渾身濕汗
手指兒尖尖
也禁不住輕顫輕顫
他不言,大手掀衣吹風
這是他狡黠得逞后輕狂的放松?
他雙目緊閉,氣喘吁吁
這是他快意的舒解、甜蜜的追憶?
那黏上香薰余韻殘香的汗水
從一個側面看起來多么的觸目驚心
它一滴一滴地從額頭、從頸、從起伏的
前胸肆無忌憚地
向下滑落,滑落……
一只大隼旋于頭頂,現在卻不合時宜——
畢竟川南之南,大隼少見
鷹翅之下,白云悠悠草色如畫
我不敢相信:他不走進去
卻已經知道里面的她有了動靜
那么,這個時候她的狀況好嗎
她的心是一片肅穆,還是空茫
我不忍心想象:她那豐腴微紅的身體
究竟傷成了什么顏色,房間成了什么顏色
世界成了什么顏色?還有那忽明忽暗的
快意和疼痛 還在嗎?
檐瓦下,有人好似蠢蠢欲動
可他淡定:幫我去看看,她的結果……
她已走遠——“由糧而酒,這很正常!”
最好的邂逅是激情,激情過后
留下彼此的心靈和愛
而酒是一部水火般剛、柔的生動情書,她要
寫給天下最多情和風流的男人
會津門前賞月
會津門的云,不知道為誰而剪
會津門前的水,不知
是不是因桃花而流
對面花市如錦 暮色如煙
北巖峰的寺廟呢
是不是真的不帶佛性?
清香不燃,晨鐘
不鳴。暮鼓不敲
人去廟走而無人朝覲
只有我這個傻人還念念不忘
仿作古人
今夜在此隔江而坐
撫風,弄月
看來,桃花不過三月紅
菊花不過等老酒
彎月其實也抵不過
花間美酒十五之期的邀約
悄悄地溜出來
納涼,然后卻
自入自的禪,亮了真身
那么,月兒彎彎月兒亮亮
請你獨自下凡來吧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喊聲
希望你伸出雙手
打撈我這個被江意打濕、渾身哆嗦
而又冥想過多的人
方山沐雨
從老云峰開始,那細雨聲
就開始有些使人揪心
整整九十九峰山
落在了蜀南三月的無邊春色中
翠,生翠……再翠
就讓你我 疼了
兀立在遠處石棚場河邊的那些馬
看起來有點瘦了。像
離它不遠的定水寺
可瘦歸瘦,但它竟卓然地立著
只是因為靜
倒將這方山再次放大
諾,這偌大的方山蒼茫
已經不能夠再蒼茫了——
東泉、西澗、慈母石、三生石、太極洞……
虎溪、弱獅、月光巖、慧于巖、紫竹泉……
香火鼎盛,梵音繚繞
九十九峰,峰峰奇。高方而平
關鍵就看你我的自我修行,看你
要入那座廟,要修那座峰?
而雨也似乎在參道修禪,竟獨自下
有人從雨中問山,身披蓑衣頭頂斗笠
竟如老者般獨釣江上——
問:蘭祠*現在何處?
續問:三國秦宓出使東吳,以天為數建皇城
九十九峰,竟真的忘數了自己腳下那座?
而細雨漸大,空山無人以對
這時的方山,萬物俱靜
當近處梵音漸起
疏密不一的鐘聲把世間俗人一一敲醒
我卻獨自一人立在云峰山腰處
沐雨,求慈悲的黑臉觀音
把我超脫塵世凡俗
像這雨,似下非下般飄在空中……
河面之上
河面之上,荔枝樹下人家
河面之上,酒樓紅處一江明
河面之上,酒薰酣香的城
被秋意點染,被酒醺醉
我來,從不攜風帶雨
也不穿古時長衫,學做
古代劍客或詩人
我來,我只喝自己的酒寫自己的詩,會自己的情人
那么,東門外羅城上的瀘江亭
何止是五十步喲
五十步外,其壯觀恢弘異常——
萬戶赤酒流霞
枕帶雙流喲。大河嗚咽
這江,是長江、沱江兩江融合
這河呢,是美酒的河,佳人同飲的河
順流而下,神筏,入了大海
隔河花開
我說的隔河花開,是我舍酒棄城
捧心長跪,夢里呻吟不止的那朵
花開不是葉,一片一片
花開也不是紅,一滴一滴
何必一定要我踮起腳尖才算傾慕?落英繽紛已經很久
不要讓等待,化在了自己的青布衣衫和詩里
我隔河觀花,花也隔河看我。這完全不是
佛家所說的色即蘭若,一水成空
由遠及近,由眼入心,花的斑斕艷麗
照我內心的驚顫和動容,竟破顏而泣
一朵兩朵,三瓣四瓣。它迎著風
身子一動、一動。欲望的美在腰間,也一動、一動
我依著青草坐下,托起下顎 沐風深凝
這是春日正午,我的酒已經賣了,城門緊閉
而隔河對岸的花朵顯得很堅持,其花枝亂顫
它一直沒有停下,我也一直守著沒有走
船山樓即景
張問陶瘦了
不飲老酒不作詩
筆也光禿
明清的酒樓酒肆
千里萬里
在荔枝城頭蒼茫起伏
一陣馬蹄漸遠
思鄉的酒
熏染一路鄉愁
滿坡的青草呀懂得彎腰
吹風
我撿拾其偶得的半句詩句
是否真的是酒樓紅處一江明喲
張船山的馬 也似乎渴了
要低頭喝酒后才走
寫的幾句短詩
沒有說是楊升庵寫的
沒有說是張問陶寫的
也沒有說是九十九峰方山上
哪塊碑上 落下的
我只是納悶,九十九峰就不可以建皇城?
劉秀在方山頂上駐足回望
把大漢的江山捧再手里
玩玩 然后大口喝酒
諸葛亮呢,手搖鵝毛扇欲平定中原
至今成就了一塊寶地——寶山
秦宓倒也出使過東吳談判
那曹操老兒很喜劇,竟把像立在方山底讓人膜拜
誰在談論這些史實?又不是鄉野傳聞
不要介意呵,這只是一個千百年后的我
在瀘州,在酒后翻卷后無聊的詰問
而古時的風,在低頭
拿 掉
把“蜀南有醪兮,香溢四宇。堂爐而燉兮……”拿掉
它不是漢代司馬相如的辭賦,是偽作
把“且邀明月醉花間。三杯未盡興猶酣”拿掉
蘇軾父子船舟過瀘,并未泊岸
把“五月渡瀘,深入不毛”的具體地點和路線拿掉
它不是諸葛亮出師的地方,寶山只是點將臺
最后,把張獻忠的“獻忠飲一杯,醉顏紅可掬”拿掉
其人目不知書,曰其賦詩,史乘不傳,經傳無見
除此之外,務必請盡數保留——
芙蓉橋是有的,羅城上的南定樓是有的
“天生的重慶、鐵打的瀘州”之說是有的
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荔枝丹是有的
楊慎攜酒問梅的余甘渡頭是有的
二韓兄弟瀟瀟灑灑所走馬的花市也是有的
寶山是有的、白塔是有的、船山樓是有的……
陸游黃庭堅楊升庵范成大等一群騷客也是有的
他們均在此作詩、飲酒,或發過世事之牢騷
我們不是史學家,也不是訓詁家。說些史實
好似不合事宜,并在辱祖損宗
可經學治世不可不嚴,著書立說不可不稽
而我,亦真的不愿為了一壺古時的老酒而顛黑倒白
只有把這些偽劣的東西拿掉了,還原歷史——
瀘州的酒才更香,這座城,才會更加明朗 厚重和深刻
而如果的確非要拿掉,那就
拿掉李白、杜甫,拿掉陸游、拿掉黃庭堅
拿掉范成大,拿掉楊升庵、拿掉張船山
和其他文人墨客吧,以及那些
千古絕唱。還有舒承宗、溫永盛
拿掉明朝萬歷的公元一五七三年
拿掉國寶窖池,拿掉美酒,甚至拿掉以正視聽的我
當然,拿掉我也沒有什么——
最多只是一個瀘州人對家鄉最火的熱愛,和發自
內心對酒城最虔誠的心音
在這樣一座城市的鄉下簡單生活
花開的時候,我去看山
山是不大的一座山,被我
栽上菊花、韭菜、翠竹,或織一道籬笆
下雨的時候,我去看橋
橋是一座竹編的浮橋,在沱江口
對岸的花市,古色生香,正沽酒而賣
更多的時候,晴天或陰天
我去耕種、給瓜果施肥,一切自給自足
夜晚就在等下翻書閑讀
最好是最晚睡覺也最晚醒來
有時也會帶上一壺老酒
去山上,看期待中的閑亭風吹、秋水冰涼
或者是在長江沱江邊撿拾卵石,迎風吟唱
那詩意中淡遠的近、飄逸的遠
隨河水流去遠方
而倘若遇上起風,下雨
我會像鳥一樣作出歸家的飛翔
哦!在故鄉,我就這樣搖搖晃晃
閑適恬淡、日短夜長地度過時光
在瀘州
一定要給舒承宗留出一塊地作窖,由他釀酒
一定要為楊升庵放下一壺酒當筆,等他寫詩
偶爾也逛一逛對面的花市,放松自己;或者循著
那座浮橋去捂江水清涼,去看自己最中意的女子
這里不是會津門,這座城市呀再也沒法回到從前
從前只是歷史。可余甘渡頭,依然暗藏著一段鄉愁
幾千年何其遠兮。我們不當古人,也不手拿紙筆
當然就看不見蒙軍鐵騎逆江來犯——天生的重慶,鐵打的瀘州
而我亦不充當江陽酒叟,于鬧市沽酒而賣。宋元明清的
古城池干凈如畫——繁花似錦、詩酒風流,酒稅竟達十萬貫
仿佛也只有一壺酒,在蜀南酒國,才可以令我
于塵世真正候世間一人。內心的山盟海誓喲
卻如欲念 不可說破
那么,大處是城,小處是我。我也只是我,我只是
帶來了我自己的梅花和酒、還有自己的一塊地,和晝作夜寐
當然,我也要學學升庵先生在燈下翻書
歷經自己一個世界的雨雪風霜、寒暑晨昏
而在瀘州,在蜀之南,我居住的是一座飄香的古城
我一個人的今生來世以及我的神明,已經在某個角落里酒醉睡去
倘若你偶爾不小心于某一天打馬路過瀘州,不必詫異,但千萬小心
請一定要量酒而飲,城重酒濃啊,不要輕易地醉了自己和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