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星星》詩刊主編, 出版有詩集《男中音和少女的吉他》、《人生在世》、《鳥落民間》等。詩集曾獲四川省文學獎、首屆魯迅文學獎。
小芳外傳(外二首)
張新泉
小芳進城后
把又粗又黑的辮子
盤成一朵黑蘑菇
小芳在車場洗車
小芳在餐廳打工
小芳踩著自己的影子
回到出租屋
小芳露過歌廳
聽見男人們在唱她
唱得銘心刻骨
小芳就苦笑
笑那段背時的愛情
居然還有人照瓢畫葫蘆
小芳曾悄悄打聽過
那批返城的男人
據說在“青春無悔”之后
紛紛做了別人的丈夫
小芳從此不思婚嫁
任皺紋瘋長,白發瘋長
小芳老去時,那支歌依舊
依舊在紅燈綠酒中朝秦暮楚-------
有消息透露,近五年
小芳在一家豪宅當保姆
學會了使用電腦
敲出來一部厚厚的小說
消息稱,小芳明日將在濱河路
簽名售書
保 姆 們
她們集體在窗外嘰喳
操著各地的土語方言
這是小區院內一個普通的上午
黃葉窸窣,搖下薄薄的秋寒
我無須探身去看她們
就像窗外南風喧嘩時
我不會去注意搖動的麥穗
她們原本是我鄉間的姐妹
穿著城市過期的時裝
握著奶瓶或幾張尿布
衷心地為她們高興吧
這短暫的聚會而童車上
孩子正靜靜酣眠
也許有兩位在交頭接耳
把各自主人的隱秘交換
誰的乳房爬過抓撓的感覺
———一朵近得很遠的小嘴
一雙熱汗涔涔的男人的大手
弄濕了她們中誰的雙眼------
正在嘰嘰喳喳的保姆們哪
鄉愁是不是你們共同的故里?
月末或月初到手的幾張紙幣
是不是你們寄出的唯一信函?
不家長里短又能怎樣呢
黃葉飄飛,共同的職業如一襲大氅
你們擠靠其中用閑話取暖
直到一個孩子突然大哭
你們才斬釘截鐵般沉默下來
-------秋就更深了,都市的天空中
神也不扔給你們
一只掉隊的大雁
李三秋
三秋在殯儀館工作
不是當館長、書記
也不售祭幛、賣花圈
總之他上班的地方
除了自己醒著,其他的人
都睡得很甜
工作不累,也不算忙
人運來了,對照、登記
然后送進一格大抽屜
一律在當事人的腳拇趾上
掛一個標箋
都要去悼念堂開會
(開最后一個會)
開會前,在這里等待
三秋不等誰,也沒人等他
這樣的日子已過了二十年
屋子很靜,連好奇也不來
日光燈長年亮著
三秋常常忘了季節
忘了是午夜還是白天
逢到值夜,又不想睡
三秋就拉二胡
就和一把二胡對話
《病中吟》《江河水》-----
在弦上碰出憂郁的波瀾
我去陪他,背對那排大抽屜
一根接一根煙
在鐵廠打工
周崇賢
周崇賢,瀘州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我流浪,因為我悲傷》、《盲流部落》、《都市盲流》、《南國迷情》等11部,中短篇小說集5部,中篇小說《那雪·那窗·那女孩》獲1994年廣東省第九屆新人新作獎,作品多次入選《作品與爭鳴》、《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權威選刊。被評論界譽為“打工文學”代表作家之一。
我的鐵
冰冷的鐵
孤獨的鐵
沉默的鐵
卑微的鐵
我的銹跡斑斑的鐵呵
把這些冰冷和孤獨
這些沉默與卑微 統統
投進爐火
燃燒的鐵 號叫的鐵
將我生銹的夢想烤得
通體透亮
我的鐵
刀子一樣鋒利的鐵
淚水一樣堅硬的鐵
機器
鄭小瓊
鄭小瓊,女,中國作協會員,著名打工作家。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最佳等選本,曾獲2005年度華語傳媒文學最具潛力新人的提名、詩選刊2006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人民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多項大獎。與韓寒、邢榮勤、春樹等一同入選“中國80后作家實力榜”。
那臺饑餓的機器,在每天吃下鐵,圖紙
星辰,露珠,咸味的汗水,它反復的剔牙
吐出利潤,鈔票,酒巴……它看見斷殘的手指
欠薪,陰影的職業病,記憶如此苦澀
黑夜如此遼闊,有多少在鐵片生存的人
欠著貧窮的債務,站在這潮濕而清涼的鐵上
凄苦地走動著,有多少愛在鐵間平衡
塵世的心腸像鐵一樣堅硬,清洌而微苦的打工生活
她不知道,這些星光,黑暗,這些有著陰影的事物
要多久才能脫落,才能呈現出那顆敏感而柔弱的心
拖在背后的巨大的機臺,沉郁而隱秘的轟鳴
像愛,像恨,像疼,像隱秘的月光在鋼鐵間
長出生命的線索,它嘶嘶著,衰老著
它老化的血管浸泡著歲月的銹
命運像那雙弱小而柔軟的手 在堅硬機臺上
安靜的生活 它藍色的火焰照耀你疲憊的臉龐
十七年的鄉愁
徐 非
徐非,瀘州人,四川省作協會員。已在《詩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四川文學》、《星星詩刊》、《作品》等全國數十家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近200萬字。分別獲得國家及省市20余個獎項,作品收入多種選本。系大型民間詩報《打工詩人》發起、創辦人之一,著有《心靈之約》《穿越南方的蒼茫》等多部作品集。
。
一只蝸牛 蝸行在南方以南
十七年的旅程 究竟走了多少路
十七年的漂泊 究竟流了多少汗
從中山到惠州 從惠州到臺山
從臺山到佛山 蝸行一州三山
背負沉重的鄉愁
十七年的足跡 遍布珠江三角洲
十七年的血汗 畫成一道生命的弧線
當年 鄉愁是一枚郵票
今天 鄉愁是一張車票
十七年我坐過N次汽車
十七年我坐了N次火車
我曾想用 一根黑發做成枕木
我曾想用 一百根白發架成空中大橋
而我渴望的動車
已在現實的運行中出軌
惟一一張打折機票
又在虛幻的夢境遭遇空難
……
風雨漂泊的十七年
腳步沉重的十七年
多少次回鄉的渴望被車輪輾碎
我把十七年的滄桑寫成一首詩
我把十七年的憧憬譜成一支歌
而成噸成噸的汗水
被時間發酵
一半是血 一半是淚
一半匯入珠江 一半回流長江
在生活的低處
羅德遠
羅德遠,瀘州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著名詩刊《打工詩人》發起、創辦者之一,當代打工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在《文學報》、《詩刊》、《工人日報》、《作品》、《北京文學》、《南方日報》等近百家報刊發表文學作品100余萬字。曾獲《北京文學》獎等多個獎項,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腳印纖細 一路尋覓
一只黑螞蟻 一千萬只黑螞蟻
搬運糧食與光陰
笨拙堅韌。
我泥土下躁動的蚯蚓兄弟
鍥而不舍 為夢想打洞
渾身濁泥
可是撞擊命運迸濺的淚滴
在生活的低處
一群鮮花遠離課堂
一位初出家門鄉村女孩的驚慌和未來
被廣州火車站窺見
在生活的低處
到處是努力向上的姿勢:
一縷鄉村的炊煙 鉆出泥土的小草
城市奔走的少年 懸在大廈半空的“蜘蛛”
在生活的低處
大片卑微的青春赤足在泥濘的大地
成群結隊的根堅持自己的歌唱吶喊
而高處是一些人的天堂和街道
整潔明亮 霓虹灼艷
偶爾俯首
揀垃圾漢子彎曲的身軀
城市下水道深處的暗影
更低的低處是壓低的目光里
閃光的春天
老板老汪
鄢文江
鄢文江,瀘州人,廣東、四川省作協會員。出版著作多部,有作品被雜文選刊、青年文摘、小說選刊等刊物選載;評論專著《觸摸泣血的靈魂》,榮獲廣東省政府最高文藝獎——第八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曾任江門文藝雜志社副社長。
誰都以為你是周扒皮
半夜起床學雞叫
榨壓員工剩余價值
誰知你凌晨兩三點都還沒睡下
天天都在勞碌,思考
原料在飛漲,成本在增加
產品滯銷還不算
前年那筆貨款,催了幾十回
時間拖延了兩年半
可能就要黃了。這可怎么辦
近千名員工福利工資不能不按時發放
近萬平房租水電保險稅費
又不可能不繳納
女兒昂貴的學雜費再不交
很快就會被趕出校門
說好給老婆買條純金項鏈
彌補結婚時貧窮的遺憾
看來也要泡湯。說來都沒人相信
億萬身家的老板
卻還坐著大眾
奔馳在討薪路上
(為員工討薪,為房東討薪)
幾十年來,三角戀愛沒遇到
卻落下了滿身的三角債
大半生光陰
難知道為誰奔忙
頭發全白了,皺紋如溝壑
可你的年齡還未過半百
如此的煎熬為哪般
老汪:您該歇歇了
沒認識你之前
覺得你的心腸比墨還黑
現在,知道你后
終于理解了你的酸楚
其實你的心,就像你的頭發
潔白得發光
打 工(外一首)
秋 川
打工的夢
和黎明一道起床
每天都被鬧鐘吵醒
早晚都在黑黑的樓道穿行
仿佛它能滋生出快樂一樣
打工的路
崎嶇而潮濕
且又瘦又長
瘦的有點像女人的手布滿皺紋
長的有點像母親的目光望斷了天涯
打工的日子
有時像一枚青色的橄欖
又像初夏一串紫色的葡萄
掛在細細的藤上沉甸甸地
任憑風雨飄搖
打工的四季
常常容易得風寒
發燒的太陽總是把人烤的很古代
雨水總是洗不凈一身勞頓與塵埃
打工的希望
是在公車上擠出來的
那顆飄浮的心落在夕陽下也很溫暖
當微笑在回家的餐桌上盛開時
卻忘了擦拭額頭上流下的汗滴
“下崗” 人
像母腹未足月的嬰兒
從失業的詞意中流產
他們向往陽光和雨露
他們面朝黎明背朝月
從容走進“打工簇”
他們走進裝滿橄欖汁的城市
普遍用高度近視
有色的眼鏡打量他們
他們來自牛奶中的草
以芳草的心態迎接朝陽
他們的名字聽起來很草根
“打工仔”
卻能長出水果一般的價值
他們用手托起城市美麗的高度
他們懷揣著家的溫暖與重任
他們腳尖上的塵埃落滿了艱辛
他們煙頭上吸滿了思念和寂寞
他們用“我”字壘起他人的幸福
制衣工雨昊
姜維彬
一個人在云漢村
一個人在通偉制衣廠,一做
就是十一年,一個人,留在他鄉
一個人的心里,裝著春天
一個人的愿望,草色一樣
經過了霜,制衣工雨昊
她是一朵鄉下的野菊花
開在故鄉的風
吹不到的地方
一個人在城里很忙
一個人為生活步履匆匆
制衣工雨昊,她嘴角的微笑
與她慢慢長大的女兒一模一樣
制衣工雨昊,她說
“過年了,沒有什么奢求
只要像鳥兒一樣平平安安的歸巢
嗯,就已經足夠了”
與兒書
商希恒
兒子,請原諒我
你剛越過十五歲的山崗,我就任由你
丟掉背上的書包,夢想,和未來
在工地上,成了一個“吭哧吭哧”賣力的機器
瞧著你全身落滿水泥的狼狽
因馬虎而被老板罵得抬不起頭的尷尬
我心的工棚,就擠滿了那么多疼痛和后悔
兒子,請原諒我
生活這輛重型卡車,那么多年了,一直
壓在我的腿上,讓我無法動彈
我多么渴望你能幫我抬起它,讓我
從它的身下鉆出來
兒子,請原諒我
是的,我變得多么自私、卑鄙
呵,這是一種多么深的罪孽啊
自責的風,吹折了內心田野的稻禾、高粱、麥子
我知道,原來的我,多像一株慈祥得
令人忍不住仰望的樹,已在風中
無奈倒下了......
寫一個春天給自己
賈錄會
(一)
一身陳舊的工作服,汗漬斑斑
南腔北調的方言,吟誦著熟悉的詩歌
橘紅色的安全帽,像朝陽一樣鮮艷
鐵鍬扛在肩上,將沉重的鋼筋水泥
舉過高高的頭頂
一卷布滿灰塵的行李,豎起人生的旗幟
步履匆忙,描繪出一棟棟絢麗畫卷
屹立成城市的座標
(二)
腳手架上的我
想著故鄉的月光 和
油菜地里的父親
用瓦刀和水平尺直面人生價值時
也想探索和尋覓更多的知識
涂料桶里裝著春天與溫飽
還有遠方媽媽的咳嗽
多想張開飛翔的翅膀 伸手
撕碎夜晚,撕碎黑暗 撕碎這些煩惱
(三)
寫一個春天給自己
化作麥粒,回到父親的糧倉
等待冬季里又一次沉睡
其實,我們也想搶先一步攔住時間
不讓心靈的庫存燃放一空
我們也曉得知識是雙明亮的眼睛
翻畫報,找趣聞 ......
仔細端詳上面的村莊和故鄉
看《讀者》,閱晚報 ......
遐想生我養我的麥田里
泥土香甜的味道
(四)
為了兒孫不重走我的老路
也為了不讓今天的詠嘆,成為
明天別人的笑談
拋開心田,植一季念想
沉湎著歲月,衰老著消沉
把苦澀和艱辛藏在心底
住工棚,床板咯吱出生活的味道
月光下 粗魯的呼嚕聲
夢囈聲、嘆息的回聲一遍遍拍打天空
竭斯底里的天問 成為夜晚遐想的交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