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愛，一定有疼痛。這也許是檢驗真愛的根本標準吧。
——給滿一百天的兒子
（2010年6月27日深夜）
子謙，媽媽的小貓咪，小東西，小石頭……媽媽用種種可愛的稱呼輕輕喚你，而你，在媽媽的臂彎里，清澈的眼眸閃動著，如碧潭被春風激起了絲絲漣漪。明天，子謙就滿一百天了，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一百天會有好多長輩親朋、叔叔阿姨來喝你的百歲酒，為你的誕生，熱鬧喝彩。
媽媽有時候都不敢相信，你，就是獨一無二的你，成為我們家最重要的成員了。一百天里，媽媽每天都用心讀著秒，為你的成長祈禱。
媽媽一直是個對疼很敏感的女人，一道小小的傷口就會疼很久；生你的時候，麻醉劑很快就失效了，手術(shù)刀在肚子上劃過是那么的尖銳鋒利，我咬著嘴唇說，有點痛。醫(yī)生說，忍著點，寶寶快出來了。我在手術(shù)臺上使勁擺動著頭，沒有再哼聲。緊接著是羊水嘩嘩作響，喔，兒子，你是瀑布里誕生的孩子么，你開始哭著回答媽媽了。醫(yī)生抱著你湊近了，讓你的臉碰碰我的臉，說，梁曉霞，你的兒子，七斤重，下午三點十一分出生。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最想問的沒有問，你是不是正常健康，因為有什么問題醫(yī)生一定會講的。隔了幾秒鐘我忍不住問，寶寶這樣哭好不好？醫(yī)生說，哭才好，不哭還要打哭呢。媽媽其實知道，只是聽著心疼。
第二次看你，是你出生后的第二天。由于不愿麻醉神經(jīng)，堅持沒有用鎮(zhèn)痛泵，人疼得像在煉獄里一樣沉入黑色的深谷。終于勉強能支撐著下床了，扶著床沿端詳你，夕陽在窗外探出半個臉，柔和的金色如恒河之沙，細細撒在你的臉上，逐漸顯露陌生與神奇。我開始像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自以為是：你漆黑的眼珠如水晶般純凈，你高高的鼻梁預(yù)示著卓爾不群的個性，你尖尖的下巴惹人不盡的憐愛，你用精致的耳廓這一個完美的問號，向嶄新的世界提問。媽媽甚至舍不得輕吻你，怕污濁之氣把你弄臟了。你又仿佛一件稀世的瓷器，在撣灰塵的時候，我只能輕柔地、再輕柔地。我終于釋懷，無論是順產(chǎn)還是剖腹，疼痛都不可避免，是要讓女人一輩子都記得的疼。好在這是有希望的疼，是鳳凰涅槃的疼。
第三天，媽媽推著你，緩緩穿過醫(yī)院的走廊，似乎穿越時光的隧道，穿過媽媽的童年，又穿向媽媽的未來，和著走廊里許多的童車，許多的小小人兒，白嫩嫩的，紅彤彤的，哇哇大哭或者陶然而眠，激動的公公婆婆，以及年輕父親的臉。你不同，是媽媽親自護著你，一步又一步篤定地往前。在醫(yī)院的洗浴室里，隔著玻璃，看你被新筍一樣層層剝?nèi)ヒ路卺t(yī)護阿姨的手里，像個面團人兒被捏來捏去，媽媽的目光一步也舍不得落下。我，梁曉霞，如此平凡的女子，在渾渾噩噩的人世歲月里，彷徨、失落、自卑、希冀、糾結(jié)……如今，和無數(shù)平凡的女子一樣，竟然也有自己的兒子了。
第四天，歡迎你回家。你來，讓我們的家更加凌亂、慌張、喜悅，是甜甜的軟軟的香香的滋味，讓家更像家了。你的一聲哭喊像命令像號角，讓全家人如蒙神諭，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給你喂奶、給你換尿布、給你洗澡，更有趣更有意義的事情了。如果要給生活找一個最好的意義，子謙，你就是媽媽最好的意義。尼采說，女人的謎語是孩子，我現(xiàn)在終于相信，你就是媽媽的謎語和謎底。
我們每天都惦記你小臭臭的大便，稱它是“黃金萬兩”；你愛讀詩書的外公，在你洗澡時吟“春江水暖鴨先知”，你的第一聲喉音猶如天籟，媽媽認為那是圣經(jīng)里的通天塔……你給我們帶來快樂如串串隨風而舞的銀鈴，讓全家人更加默契和諧，你讓我們變得幼稚單純，讓幸福如此觸手可及。
好景不長，你出生半個月后，白皙的皮膚變得青黑，眼皮不能合攏腫得老高，手腳經(jīng)常冰涼，你一喝奶就嗆得好幾秒停止呼吸，你疲倦得哈欠連天卻不能入睡，你不停地憋氣掙扎，我們在你睡覺時拉住你抽搐的手腳，只聽得骨節(jié)里擦擦作響……我們開始心驚膽戰(zhàn)。而你的哭聲，像刀子一樣切割著我們呼吸的空氣，疼痛，直接來自肺腑。
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以聚合為目的，除了父母對子女的愛，是為了分離，讓孩子盡早獨立。媽媽知道你是男孩子，要賤養(yǎng)，要能夠吃苦，要培養(yǎng)堅韌的性格，媽媽知道不能慣著你，被你的哭鬧左右。可是，你好無辜，襁褓中的你那么小，你不是任性，你是難受啊。我無法像一位醫(yī)生所說，要會欣賞你的哭聲。
醫(yī)生和朋友一再告誡媽媽，女人一輩子就靠這個月子來調(diào)養(yǎng)，可是剛剛手術(shù)后的媽媽無法像小s時尚健康的坐月子，無法不下床，無法不哄你，無法不鞍前馬后地伺候你。如果乳汁能夠為你治病，媽媽情愿被你吸干。聽到你異常頻繁的掙扎哭鬧，媽媽著急啊，渾身每一寸骨節(jié)都酸痛也要爬向你。在醫(yī)院充滿各色病痛的人流里，媽媽像一個沖鋒的戰(zhàn)士，用最快的速度掛號拿藥，用最敏捷的思維應(yīng)對各種情況。頭疼，胃疼，腰疼，腳疼，我知道這是早衰的信號了，但是你的成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貴的，再也不回來了，媽媽不能疏忽。
在奔走了數(shù)次醫(yī)院后，你的病情卻愈演愈烈，一家人陷入了更深的憂懼。你好心的袁阿姨介紹了華西婦女兒童醫(yī)院的新生兒專家，我把你發(fā)作時候的樣子拍成照片傳過去，你憋氣滿臉通紅的樣子，你掙扎扭動驚醒的樣子，你不能成眠的樣子……照片1200萬像素，放大媽媽1200萬的心疼。別的爸爸媽媽都拍下小朋友可愛健康的樣子，可是兒子，原諒媽媽，第一次給你照相，卻是你痛哭的表情。仿佛哭與痛，是你感受這個世界最原本的味道。照片上你的哭喊，因為無聲而更加揪心。是陽光燦爛的下午，大街上車水馬龍，一切都是那么近，又那么遙遠，仿佛隔著一層真空玻璃。子謙，媽媽的小貓咪，沒有你，花團錦簇的世界夠多么假。天都要塌下來了。
看著全家人心力交瘁，我嘆氣地說，早知道這樣辛苦，真不敢要小孩了；你外公頗有微詞，“人人都不要，地球上就沒有人了。”我對著你淚水漣漣，你外婆阻止說，“別對著孩子哭，不要以為他不知道；你這樣他會更難受。”真是這樣么？這時候你的嘴角癟了癟，是那種好委屈的樣子，我趕緊收住眼淚，換做一副溫存的笑容唱：“子謙呀，乖寶寶，愛聽話，快睡覺……”所謂媽媽，就該是那個無論有多大壓力也不能對著兒子哭泣的女人吧。
我漸漸懂得，作為母親，我必須對你負起全部的責任。無論任何命運，我都必須面對，必須接受。是的，兒子就是媽媽堅強的理由，媽媽就是兒子的天。
子謙，我的兒子，你整天整夜地不睡覺，你搖晃著小腦袋，睜著沒有表情的大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仿佛你一定要把這個陌生的世界，研究個明白。在婦幼保健院打預(yù)防針，同月份的小朋友睡得香極了，別的媽媽問，怎么這個小朋友不睡覺啊，媽媽只能辛酸擔憂地摟緊了你，不發(fā)一言。
你不睡，咱們就都不睡，媽媽就整天整夜守著你。是啊，媽媽想多些時間陪陪你，只怕我們一生的日子呆在一起都不夠。媽媽神經(jīng)質(zhì)地摟著你，望著深藍的夜空，那空空的藍，絕望的藍，媽媽不停地喃喃，老天，我兒子太小了，有什么懲罰都給我吧，我兒子太小，請放過他，我愿意接受一切安排。小子謙，知道你不懂得媽媽的話，不，你什么都懂，你只是不會表達。你趴在媽媽的胸口，媽媽的心跳和你的心跳一唱一和，曾經(jīng)，你小小的心臟睡在媽媽的身體里，也是這樣和媽媽一唱一和的啊。專家的診斷很快就會出來，媽媽害怕知道那樣的結(jié)果。媽媽舍不得放下你，媽媽怕放下你，你就會像海的女兒一樣化作早晨海面的薔薇泡沫，就此消失。
于是，媽媽把身子當床墊讓你趴著，漸漸地，你的呼吸開始勻停，眉頭開始舒展，在這之前，你是每睡幾分鐘就會哭醒的啊。媽媽心中一動，莫非讓你趴著睡覺你會好受些，好吧，趴就趴吧，媽媽愿意做你的袋鼠媽媽，把你這樣一直摟在懷里。這一晚，你一直趴在媽媽懷里，竟然斷斷續(xù)續(xù)睡上了六個小時！
全家人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開始了接力。在你睡覺的時候，你爸爸、外公、外婆，我們輪換著把自己躺成種種姿勢，讓你趴在身上，你稚嫩的心跳，是和全家人的心跳一起共鳴了。我們似乎要把脊柱架做彎彎的橋梁，托起你這輪溶溶新月，又似乎要鋪成黑黝黝的土地，讓你這棵希望的種子，向上、再向上生長。
連醫(yī)生也無法解釋，趴在親人的身上能夠緩解你的病癥。
直到今天，媽媽還是相信，是我們相擁而眠的體溫給了你力量，讓你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常常為了你好不容易的睡眠，媽媽抱著你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像巖漿一樣保持冷卻后的姿勢。由于怕跌落懷中的你，媽媽從來不敢合眼，從夜深人靜到窗外的米谷陽一聲聲叫著，喚來新的黎明。一天、一天、又一天……媽媽沒有一刻不是為你而活。三個月來，媽媽覺得，媽媽必須這樣小心翼翼，這樣虔誠苦心，否則神就不會被感動。喔，全心全意真是一件令人瘋狂的事情。是的，我們都要相信生活會有奇跡。
子謙，當你長大，你該知道疼，更能夠懂得愛與溫柔。你是有尊嚴的，因為，你是如此被愛。
子謙，你是媽媽今生最愛的男人。在你之前，紅塵滾滾，在你之后，不過是小橋，流水，一段幽幽的畫屏而已。懷你的時候，胃口很差的媽媽硬撐著把自己吃胖了四十多斤，這短短的一百天里，媽媽又累瘦了三十斤，這就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么。佛說，萬緣放下，你卻是媽媽無法放下的愛戀癡顛。你出現(xiàn)之前，媽媽還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今，你就是媽媽的命運，而從你隱約的掌紋里，媽媽無法猜透冥冥天象。媽媽知道，媽媽從此將永遠迷失在你的世界里。
子謙，瞧你，在媽媽懷里笑了，嘴巴咧成好大的橘子瓣，好甜，媽媽無論多么辛勞都值得了。在你滿一百天的日子里，媽媽祝你聰明健康、快樂成長。等你漸漸長大，媽媽會讓你背上小書包，牽著你的小手過馬路，上學(xué)校；媽媽會帶你去登高山，尋天上飛鳥的影子，了解星辰為何燦爛；媽媽會帶你去臨大海，數(shù)遠方的帆船點點，媽媽要教你讀鴻博之文，讓你理解人類的心靈，要你感受畢達哥拉斯學(xué)說的力量；媽媽要你去吃苦鍛煉，歷人生百態(tài)，看世事變幻。最重要的，媽媽要你幸福。
子謙，等你長大，媽媽就老了，從明媚鮮艷到漸漸凋謝；可是，媽媽情愿趕快老去，換你快快長大。曾經(jīng)，媽媽像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對年齡和歲月與生俱來地遺憾，從此，媽媽對生活的安排，將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兒子，你是神的賜予，你的出現(xiàn)，是在幫助媽媽人生的另一種完成吧，所謂華枝春滿，所謂天心月圓。
在為你許愿的時候，媽媽的心又疼了，溫柔地，輕輕地，像幼芽破土似的生出綠色的希望，在陽光大地之間顫巍巍地搖曳，有一種溫暖，地久天長。
后記：在和許多母親交流之后，才知道做月子并不都容易。赤子初來人間有種種反應(yīng)，常常令父母無所適從；若是孩子患有嚴重疾病，父母更是心力交瘁。其間許多辛苦焦慮，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母親，是那個被“嚇大”的女人，在永無盡頭的掛慮中，才逐漸學(xué)會用微笑與鎮(zhèn)定面對生活，學(xué)會在“疼”中體會愛與幸福。初為人母，在經(jīng)歷上只是井底之蛙，付出也是小巫見大巫。兒子，今生的路好長好長，讓我們經(jīng)歷風雨彩虹，一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