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猛然發現,父親坐在了角落的一端。他是那么的矮小,那么的瘦弱,就連他曾經剛毅的聲音,也宛如游絲。
偶然,還能聽得到他的一聲嘆息。
不知不覺中,光芒照耀在了我,妹妹,還有我的妻子,孩子的身上。
我們需要光芒,我們渴望光芒,我們從來就不曾思考過,父親,他需要光芒嗎?小的時候,我們的眼光,全聚焦在父親的身上,盡管他的身高只有1.60米,遠遠稱不上高大魁梧,但我們從來未曾懷疑,父親,就是光芒的源頭。
我大了。妹妹大了。我成家了,有孩子了。妹妹成家了,有孩子了。父親依靠在老家的木門下,望著我們,呼喚著我們,招呼著我們。他還以為那三個孩子,還是像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那個向他要學費的孩子,那個向他纏著要送上一段路程才去上學的孩子,那個伸出小手掏他干癟荷包祈求吃個肉包子,來半斤鹵豬肉的孩子。節假日的時候,他才看見他的孩子,從遠遠的石板路上,向他歡快地跑來。近了,到家門了,他已經開始渾濁的眼睛,才發現,那些歡快、飛奔的身影,竟是他的孫子、外孫、外孫女。他仍然不屈不撓地找尋,孩子呢?他的孩子呢?他輕輕地,悄悄地,嘆息著,他們忙!
是啊!我們忙!
我們在忙什么呢?
我們高舉著忙的托詞,絲毫沒有發現父親正在從房屋的正中,去了一個靜悄悄的角落。
我們高舉著忙的托詞,絲毫沒有發現父親正在一天一天地矮小,一天天地瘦弱,一天天地枯萎。
我們高舉著忙的托詞,根本不會相信父親,有一天,他默默無聞、悄無聲息地就從我們身邊消失。
我們長大了。其實,我們的心并沒有長大。我們總是頑固乃至自私地堅信,父親就是山,父親就是梁,父親他永遠那么堅強,他永遠都不會生病,哪怕是一聲輕微的咳嗽。
在我們根深蒂固的腦海里,生病的應該是我們自己,生病的應該是我們的孩子,呵護我們的應該是父親,需要呵護的應該是我們,是我們的孩子。
我們從來就沒有想過,父親,他需要照顧嗎?父親,他需要呵護嗎?
在我們根深蒂固的腦海里,父親始終健步如飛、揮汗如雨,父親始終有使不完的勁用不盡的力。
在不經意間,我們高叫著,老爸,把那個東西給搬到那里去一下。在不經意間,我們高叫著,老爸,那件事情給我干一下。都覺得天經地義,包括父親他自己,他躬著腰,他喘著氣,按我們的吩咐干著這樣那樣的事情。我們從來就沒有想過,父親,他行嗎?我們從來就沒有發現,父親的腰在漸漸地彎曲;父親的汗,在越冒越多;父親的咳嗽,在一次比一次厲害。
我們始終堅信,從懂事起我們就根深蒂固了。父親,是山。父親,是梁。父親,是主心骨。父親應該健步如飛,父親應該揮汗如雨。父親有用不完的勁使不完的力。我們從來就不知道,時間的刀,在一天天地切割父親;病魔的嘴,在時時刻刻,撕咬著父親。我們始終堅信,父親,他不會老。父親,他不會病。
其實,父親,他是一片葉子,一片普普通通的葉子。當他清翠飽滿地懸掛于枝頭時,也只有我、妹妹、母親,能認識父親那片葉子。當他飄零的時候,連那幾絲嘆息的聲音,也只有我、妹妹、母親的淚水,能心痛地交融在一起。
其實,父親,他是一株草,一株太普通,太平凡的草。在茫茫人海中,你在哪里找得到他的影子?在他那漫長而艱辛的人生之路上,你在哪里找得到一塊關于他的石碑?
其實,父親,他是一片云,悄悄的來,輕輕地去,他什么都不需要,他太怕驚動了別人。連他的喪事,都一再要求我們要從簡,謝絕禮金,不要打擾別人,麻煩別人。
其實,父親,他是一頭牛,一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他似乎從來不知道他肩負的東西有多沉重,他似乎從來不知道他翻過的那些坎邁過的那些坡有多坎坷。他默默無聞地背負著,他默默無聞地前行著。他堅信,前面會很美好,他的孩子們會很美好,為了明天,為了他的孩子,他,愿意把所有的苦難,吞吃得干干凈凈。
其實,父親,他是一間屋,一間爬滿青藤而不忘偶爾綻放出一絲絲花香的小木屋。雨來了,風來了,閃電來了,我、妹妹、還有母親,緊縮在小木屋里,眼睜睜地看著風,看著雨,看著閃電,折磨著本來并不堅固木屋。雨過天晴了,我、妹妹、母親,我們走出木屋,面對云淡風輕,面對春暖花開,總是忘記木屋上那一縷縷的傷痕。
其實,父親,他是一塊巨石。盡管他矮小,饑瘦,但他是我們心中高高挺立的脊梁,他教給我們做人的道理,他為我們遮風擋雨,他為我們的人生,我們的事業準備、付出了一袋一袋的糧食、水,陽光和空氣。
父親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不管是他被取消了讀中專資格,還是他去做學習班;不管是他去貴州扛楠竹,還是去赤水賣米賣酒,他從來沒有放棄對美好,對真情,對善良,對未來的追求。他說,他那一代人不行,兒子那一代人準行,兒子那一代不行,孫子那一代準行!
父親是一個堅韌頑強的人,一個善于克制、善于忍耐的人。他在生病期間,強忍病魔的折磨,他咬緊牙關,從來沒叫過一聲痛。其實,在父親的66年人生之路上,他什么時候抱怨過,牢騷過呢?他什么時候叫嚷過,爭吵過呢?
父親是一個嚴格要求自己的人,一個辦事相當認真的人。他一生沒有多少愛好,就是看看書,讀讀報,喝喝茶,他躺在病床上,還把他的一筆筆賬目,一筆筆錢款,交接得清清楚楚。
父親是一個從來沒有放棄對子女、對后代教育的人。他在重病期間,躺在病床上,仍然不忘教育我要廉潔,清白。他去世的頭天晚上,他還讓我第二天把曾禹童(我兒子)給他叫過去,他要好好給曾禹童講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父親已經離我們而去,他的足跡已經栽種在他曾經栽種過的土地上,他的足跡已經走在他曾經安裝過的每一盞電燈旁,他的足跡已經印刻在他擔任村社干部處理的一樁樁事情上,他的足跡已經走進父老鄉親的口碑里。
父親,他輕輕地、悄悄地,走了,像一陣風,像一段熟睡,靜靜地,躺在老家的山坡上,望著遠方,他的孩子們。
父親您一路走好!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