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蘇軾的那句“從來佳茗似佳人”,遙想蘇學士在卷書風云之間,有紅袖添香,有如玉斟茶,這位公允的中國古代文學大師與審美大師,該是怎樣的佳茗與怎樣的佳人,才能入他的慧眼呢?
我輩是碌碌紅塵中極為普通的女子,對佳茗尚且了解不夠,對佳人更是缺乏判斷,只好將茶與女人的欣賞消解在一片俗世生活之中罷了。
有次和好友午后小聚。好友是那種心思極為縝密的恬靜女子,秀麗的眼眸是春夜一泓深潭,細細眉彎里貯藏的冰雪聰明正好用來泡茶。正是明前茶的季節,一壺新茶在我們之間碧意氤氳,鳳羽般的茶葉,在沸水里復活了一個冬天的滿腹相思,沉潛翻滾的都是心事。想象著片片茶葉被殺青,揉捻,然后干燥,宛如一段被時光收藏的青春,有著從舊箱子底的華服里散發出來的麝香,每個針腳里呼喚出來的寸寸記憶。
我們的心門就是這樣緩緩的打開,絮絮地叨著新上市的蔬菜,欣喜地聽朋友描述不滿五歲的兒子搖頭晃腦讀《論語》的憨態,輕輕地訴著工作中的煩惱委屈。這樣細細密密地交換心情,空氣中似乎有一管蕭音,曲調似曾相識,清麗出塵。
茶湯早已等候在透明玻璃杯里看著暖暖的陽光。只消輕輕一啜,春天綠色的絲綢,就這樣被我們抽出一縷,延綿不絕。我們或者喁喁低語,或者會心微笑,有那么片刻,誰也不說話,看窗外樹枝如水墨山水畫最初的勾勒,遒勁而流暢,疏影橫斜里透著雅意墨香。
那天下午照例是忙碌的工作,電話文件,請示匯報,人來人往,以及斟酌著需要強調的關鍵詞。下班時走在人流如織的街上,竟發覺嘴中還留著茶的回甜,體貼,分明而清爽,是平庸畫布上留下的幾抹靈動色彩。那片刻清閑是浮生中的芬芳,女友的美麗解語,真是不是傾城也怡人了。
還有一次印象很深的喝茶,是他和我們這群指導過論文的學生。我們在一大堆飲品之間,興高采烈地侃著闊別后的長短句。我要了一杯碧潭飄雪,和他的一樣。手機突然響起,竟然是對面的他的短信:你比十年前更美麗了,是我錯過了。
也許。我已經不再是當年咬著冰淇淋棒飛揚著一頭娃娃短發的女孩子了,已經不是那個愛一個人,就只想著為他“洗衣做飯,端茶遞水”的女孩子了。
他那時還不夠疼愛我,還沒有耐性等我慢慢長大,等著那個不顧一切的女孩子追逐春天的腳步,趕上茂盛潮濕的夏季。對一杯茶的情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感受親近自然,都能體貼采茶人的辛勞智慧,在斟茶品飲之間充滿期待和敬意。
他已經功成名就,可惜我已經不再是為他等待的那一杯綠茶了。依舊羞澀,只是那羞澀已經綠肥紅瘦,懂得掩映了。不知哪位當紅的女藝人說,以前怎么愛都愛不好,現在知道怎樣好好去愛。我想,那該是學會品飲綠茶的年齡吧。
我輕輕搖晃著玻璃杯,看茶葉在湯中翩躚婉轉,眼神安和,微笑如靜水深流。
曾經有無數的夜晚,家人已經睡去,我一杯清茶,就著寂寞獨酌。天地蒼茫,人就像被放在偌大的紫砂茶壺里,幾顆星光閃爍,隱約透露著天相。
壺中日月長。據說被“養活”了的茶壺,汲天地靈氣,聚日月精華,注入清水也是味香如茶,一把活壺可價值連城。那么,在天地這柄茶壺中,那名叫曉霞的綠茶,用元氣淋漓,泡人世滄桑,不求轉世之美,但求片刻清雅。
一直喜歡那種有著綠茶般植物氣息的美麗女人,清新真誠而極少功利,真是上天鐘靈所至,不由讓人激賞,有心悅誠服的尊重,以及被克制住的艷羨。然而像綠茶最講究儲存期一樣,時間對于女人來說真是慘烈,最喜新厭舊最勢利的還不是男人,而是年齡。于是又怕皺紋,怕松弛,怕失去水分。怕也沒有用,該來的總得來。
張曼玉說:“不怕老。老了,愿意是一個快樂的老太太。”看這個被時光雕刻的美女,迄今藝術成就最高的香港小姐,不由感嘆她是怎樣的天生麗質,又是怎樣的智慧修煉。雖然年逾不惑,她的自信,已經不依賴于男人的強力,宛如一塊長江奇石,在激流里沖刷淘漉,愈加細膩,雅致,氣象不凡,因為千回百轉,所以動人心魄。
看來,過境千般不言苦,只是一片平常心,人生才有靠得住的底氣。蘇軾的朋友王鞏被貶嶺南荒蠻之地后回到京師,嘗盡升沉榮辱與顛沛流離。面對蘇軾的問詢,王鞏的伺妾柔奴毫無悲苦之色,盈盈一笑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同樣是流放嶺南,比之蘇軾“日啖荔枝三百顆”的樂觀調侃,一介柔弱女子竟如此淡定從容,不知那句“從來佳茗似佳人”代代流芳,可與她有關?但從此,柔奴,如此中國如此美麗的名字,成為入我詩詞的意境,有微微的苦澀,高雅的清氛,更有不盡的回甜,還有縈繞的歡欣與溫暖,就像我在品味一杯綠茶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