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因婚變,經歷了一場長達三年的惡婦的兇猛口誅乃至提刀使殺與糾纏,我心一橫,索興棄職離家出走。
當晚與蕙_____現在的老伴_____相聚,一夜嗟嘆:大千世界,紅塵滾滾,何處有我立椎之地?大地遼闊,樓房林立,何處能納我這離亂之心?忽然想起離城三十里的方山古寺,不由眼睛一亮,感覺自己像一個落水者,看見命運洪流沖來一根浮木-----
次日一早,天色灰暗如鉛,秋雨紛飛,我背上僅裝有幾件換洗衣裳和兩本詩集的行囊匆匆與蕙告別,一路孑然,趕到方山古寺已是午后。那年月,廟宇多半清寥少香客造訪,不像時下因求官、保財、祈福人眾,驛絡不絕香火鼎盛,偌大一間緊挨佛堂的西廂房僅我一人投宿。房內陰森、空蕩、潮濕,彌漫著霉味;剛放下行囊,頓覺寂靜與陰冷由四方八面將我圍困,窗外傳來蟋蟀單調的唧唧聲,窗欞上的糊紙早已被風雨剝剮殆盡,只剩下數條橫豎交叉的黑黢黢的骨架,散發出頹圮的氣息。
暮鐘響后,我依方丈吩咐去膳堂與和尚尼姑們共用齋飯。飯是用糙米煮的,怪香。菜是石磨豆花和素魚(用血皮菜粘上面糊油炸,其形如魚)。用齋時少有人說話,僧人尼姑皆以師兄師妹相稱,語氣平和,也不嬉笑打趣,各人盛碗米飯端在胸前不急不緩的咀嚼著,個個顯得面善樸 拙,情與態致極其相似統一;尤其是一位八十高齡人稱宋師祖的老尼,讓我視而生敬:她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黃色僧袍衣,黑發如漆紋絲不亂,雙眸清亮單純如處子。如此無欲無念的寧靜面容,看上去從里到外干凈透明纖塵不染,使我頓覺自己的浮躁與俗相。
后來的一連幾天,我都在寺內各處悠轉,同僧人們請教與佛相關的事,初步了解到“佛法三寶”、“因緣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簡單佛理。我順便問起宋祖師如何皈依的事。回答說:她六歲時在鄉下撿柴,常與娃娃們題談起人活百歲終歸要死的事,就抱住一團哭得一塌糊涂。后來遇到一個來方山寺還愿的居士告訴她:只有皈依佛門才能無憂無慮,求得清靜。她慧根不淺,一聽便頓悟,就隨著滑竿走了六天,由貴州來到這里。讓我感覺奇妙的是:我原本痛苦騷亂的心緒,驀然間竟平靜了許多,且有種莫明的清新在內心滋生起來,驅趕開煩憂。
在約好蕙送盤纏來古寺的前夜,天空墨黑如漆,一沙彌送來的一盞小馬燈也只照亮一圈小小的虛空,我陷落在可怕的孤獨中,不由對自己的何從何去思前想后,百轉愁腸:盡管佛說人生如夢,幾十載光陰僅彈指一揮間,隨緣即佛;但依我個性,退回原處與那惡婦共處朝夕已決不可能,而前途渺茫如盲人過沙漠,只可摸索寸寸前行,何時才能自由返鄉?想到次日與蕙揮淚一別各分東西的滋味,一時心亂如麻,在寒室的床上輾轉復測。
突然間,山野狂風驟起,窗外蕉葉翻飛涌動,發出噼噼啪啪之聲,猶如狂風卷動數面大旗;須臾,暴雨先是石子般砸在蕉葉上,組合成辟里叭啦的巨響,勢如群馬急馳時鐵蹄叩響大地;我正驚嘆山雨竟如此粗獷,不料雨勢還在猛增,瓢潑盆傾般滂沱如瀑,將一叢壯茁高大的芭蕉壓得瘋狂扭動,蕉葉被風雨撕裂。天上哪來這么多的洪水啊?同時,電閃雷鳴風疾雨狂,大雷一個接一個在房頂上炸響,猶如萬人一齊擂動巨鼓,震得房梁窗欞瑟瑟顫抖,大有地動山搖之威烈。我忽然感覺:我入住的居所仿如大海怒潮中的一艘顛簸的小舢舨,在浪峰波谷間忽地抬升到半空、又突兀跌落進深淵,將我的身心徹底淘洗。如此一想,我驀然狂喜,頓悟到這場狂風暴是老天垂贈給我的一個啟迪:紅塵滾滾中,生命原本渺小無比,我僅紅塵中一粒,從混沌中來,到虛空中去,又何須計較一時的得失?一個人的權位高低,貧富哀樂,事業的成敗衰榮又算得了甚么?于是我腦際中一閃光,翻身而起,擰旺燈芯,打開筆記本寫道:好豪獷啊方山雨!感謝你給我一次心靈的震撼與淘洗----
不知暴風雨是何時停止的,當我從迷糊中醒來時已凌時五點半。借微熹之光看窗外,天光呈鴨蛋青色,窗外蕉葉凝然不動,有水滴聲清脆答答,四野無聲,青山闃靜如初,置我于一片安然恬靜之中,使我領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與無憂。正聽山之際,耳畔傳來陣陣敲叩木魚之聲,聲聲飽滿悅耳,輕重一致,不緩不急,一聽便知敲木魚者一定神寧氣靜。這么早,是誰在叩木祈福虔心頌経?我披衣而起輕輕走向経殿。佛案上一對燭光搖曳,火舌舔出神秘光暈。香爐煙霧裊裊。釋迦佛高坐佛龕,渾身閃爍出舊黃金色澤,雙目微閉,一派寧靜慈祥。殿內空蕩,僅見一僧面對佛龕盤腿打坐于蒲團上,一手輕叩木魚,一手舉貼胸前默默頌経;細看才認出是老尼宋師祖。我心里一震:一個八十高齡的女人,憑什么意志在風雨初歇清寒浸身的凌晨起身早課?她漫長修煉的一生,難道沒有過猶疑、困惑?幾十載在青燈黃卷之下為參悟人生而屹如泰山,巍然不動?
我帶著這心靈感悟返回客房,聽見了方山第一聲雞鳴,聲音拖得冗長,卻以不容置疑的莊重,拉開了黎明的霧幕。
早晨,我站在巍峩的山門前等待蕙的來到。被暴風雨洗滌后的方山一派翠綠,山門前的古楨楠樹林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一派嶄新的生機,林中鳥鳴陣陣,溪里淙淙泉吟;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清新,感覺自己已脫胎成一個新人_____一個縱使蹎躓于坎坷熬煎于貧苦也會坦然面對的新人,我要將這個微妙的心靈變化告訴蕙。還得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面包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