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臺是酒么?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疑問。
茅臺是酒,而且是特好的酒。確定這個信息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我已經(jīng)到了成婚的年齡。女朋友的父親(就是我后來的岳父)喜歡喝酒。我第一次上他家,想買兩瓶好酒,給他留個好印象,也算是討好吧。那時酒很緊張,好酒根本買不到。托了在供銷社工作的一位朋友,買到兩瓶瀘州老窖特曲,岳父很喜歡。席間,他說喝了一輩子酒,還沒喝過茅臺,要是能喝上一瓶茅臺酒,就心滿意足,死了也能閉眼了。我記下了他的話,從此留意著,想買一瓶茅臺酒給他喝。當(dāng)然,我自己也想嘗嘗,傳說中的好酒是什么滋味。
我家的人,除了父親偶爾喝點外,大多不喝酒。母親滴酒不沾,兩個妹妹從不喝酒。哥哥繼承了父親的酒意,一口酒下肚,直紅上眼皮,渾身都醉汪汪似的,其實不糊涂。是不是遺傳不知道,我也不喜酒,但勞作之余,偶爾也來一口。或許是,鄉(xiāng)下,離不開酒!
鄉(xiāng)下人喝酒是沒有季節(jié)的。春天,農(nóng)活開始了,刨土、犁田、耙田、栽秧------冷冷的風(fēng),冰涼涼的水,尚未化去的冰渣劃在腿上,透骨的寒里夾帶著鉆心的痛。下地的人們,喜歡用酒暖身子。用酒的熱力驅(qū)冷除寒。喝上兩口酒,吼一聲“開春啰”,挽起褲腳下到田里,或鏟田坎,或掏田角,整理秧田。跟著是犁田耙田,播種栽秧,一串一串的活兒,全靠了酒的熱力。夏天,太陽高掛空中,樹葉綠在枝條,人們捧一捧火熱,擦一把汗水,把難受悶進(jìn)心里。在竹扇紙扇棕葉扇的搖動中,抱來一壇子酒,倒進(jìn)大海碗里,你一口我一口,傳遞喝著,試圖用燃燒的液體把溫度降低。秋來,遍地金黃。滿山的紅葉下,處處是忙碌的身影。打谷子,掰包谷,挖紅苕------累了,回到家中,少不了一壺老酒。三口兩口,臉就紅潤,精神就煥發(fā),疲勞頓然消失。冬天來了,北風(fēng)簌簌地吹,雪一沓一沓地下,把天冷到冰點。忙了一年的人們不再下地,于是東家殺豬西家請客,老酒搬來一壇又一壇。聚攏的人,肚子里裝的全是酒。熱辣辣的液體,把冰冷的氣溫升高。天就不再冷,人就有了熱情。當(dāng)然,那酒只是在土酒廠生產(chǎn)的一般高粱酒,不會是茅臺。那個年月,于一般老百姓來說,能有一口白酒喝,已經(jīng)是神仙日子,哪敢奢望喝上茅臺酒。
人這個動物天生有一種賤性,愈得不到的東西愈想得到。喝不到茅臺,我越發(fā)有了一種強烈的欲望。
1992年,一次偶然,我終于有機會去茅臺鎮(zhèn),去茅臺酒廠看看。那是一個盛夏,天已經(jīng)很熱,太陽像要把人烤焦似的懸在頭頂上,把火焰般的光柱直投下來。汽車在深深的峽谷中穿行,路面上石頭裸露,坑坑洼洼,特別難走。汽車走不快,下午一點才進(jìn)到高原的邊緣——翻過貴州土城到達(dá)婁山關(guān)。離茅臺鎮(zhèn)還有多遠(yuǎn)我并不知道,只是用好奇的眼神去探尋高原的奧秘。石灰石組合的山,起伏跌宕在視野里,顯得深沉而寧靜。原野上聞不到一絲硝煙的氣息,只聞到從赤水河邊林立的酒廠里飄來淡淡的酒香。夏日炎陽,烈日炙烤,升騰的氣浪浮在地表上,似煙非煙,似霧非霧,一看就讓人心悸,生渴,生懼。高原的日頭的確要比盆地來得猛。沒想到在不知不覺中就從盆地走進(jìn)了高原,這走路與生命的進(jìn)程何其相似!當(dāng)你從細(xì)年走到老年時,可去體察過逝去的分分秒秒?
傍晚時到了仁懷縣。我以為就是茅臺鎮(zhèn)了,一問,原來不是,茅臺鎮(zhèn)還有一段距離。我只是到了管轄茅臺酒的縣城。我們住的是縣招待所。安頓下來,我欲上街走走,站到窗前擦鞋,忽地一陣濃濃的酒香撲來,那香味不是老家鄉(xiāng)下那種普通高粱酒的清香,而是濃烈而撲鼻的醬香。我想,茅臺酒廠該不會就在附近吧,這么濃的香不可能是從赤水河邊飄來的。奔出去一看,果真是主人搬來了茅臺酒。我有些迫不及待,想嘗嘗。主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抱來幾個碗,拿起一瓶就要往碗里倒。慢,別倒!我突然制止了主人,讓他把酒瓶置于桌上。古人說,好酒需品。這品酒的第一要義就是先聞酒香。或許說這話的人就是經(jīng)過實踐的,很有道理。開瓶的茅臺酒置桌上,立刻滿屋醬香。我貪婪地允吸那濃烈的飄香,酒沒上口,先自醉了。當(dāng)然,那醉,是心靈上的。傳說,茅臺酒首次參加巴拿馬展覽時進(jìn)不了會場,聰明的參展人把兩瓶酒砸爛。酒香飄進(jìn)展廳,不僅讓主辦方破例請進(jìn)參展,還奪得了金獎!或許,當(dāng)年主辦那次展覽的人,也是如我這般先就被酒香薰醉了吧。
第二天,去茅臺鎮(zhèn)。小鎮(zhèn)坐落在赤水河邊,公路沿山腰盤旋而下,石灰石打的底,上面鋪了水泥,平坦而光滑。雖然險峻,但比起一路走來的路好多了。酒廠在一進(jìn)鎮(zhèn)的路口,依山而建,宏大而有氣勢。1000年前,也許這里還是荒草灘涂,如今不僅是成片的廠房,而且生產(chǎn)出了名震寰宇的好酒。道路邊,廠子里,遍布釀酒人的腳印。空氣涼爽潤濕,飄散著一種甜絲絲,涼森森的薄霧。只感覺清風(fēng)徐徐,醬香撲面。太陽光的熱,似乎一下子遠(yuǎn)離了這一方地塊。長排的廠房順河邊佇立,靜靜的不勢張揚,場景就像一位從遠(yuǎn)古走來的老人,經(jīng)時光隧道的洗禮,雖表面略顯疲憊,但掩飾不住內(nèi)在的生機與活力。廠里廠外,酒味特別濃郁。那味醇厚綿長,像走進(jìn)世外桃園,撒在園里的全是芬芳,香自撲來。我想,陶淵明要是走進(jìn)這里,會不會寫出另一個版本的桃花源記呢?陶淵明是不是真的見過桃花源很難確定,但我卻走進(jìn)了一個真實版本的國酒生產(chǎn)地。這里與世隔絕,唯有一條公路與外相通,乍一看真是有點世外桃源的味兒。最早是誰想到在這樣的地方釀酒?怎么釀出了這般好酒?
記起昨晚喝酒來。滿室的酒香,先已把人胃口吊足,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都湊到桌前,用眼盯著那瓶打開的酒,美其名曰聞香,其實都想立刻就喝到酒。主人心領(lǐng)神會,嘩嘩的倒酒入碗。香,越發(fā)的濃郁越發(fā)的厚重。入口的那一刻,我找不到恰當(dāng)?shù)恼Z言形容感受,只在心里問:要多少次春天的雨,多少次冬日的雪,多少飛馳的時光與日月,才能煮熟如此純正的米香,釀造出如此好酒!本不善喝酒的我,竟一下子喝了3杯,把家訓(xùn)“煙酒,下山虎也”忘得干干凈凈。寧肯讓臉像熟透的桃,也不放棄一次心靈滿足的暢快。那一刻,我感覺天空干凈得像雨花石,太陽染紅了滿屋人的臉,如撒落在赤水河上的光束,被流動的水沖撞得,迷人地一閃一閃。這就是茅臺酒么?發(fā)出的竟是令人不可抗拒的引力!
由此我想到了昨天在仁懷縣城看到的景象。縣城很小,就一兩千米長吧。一條老街,新房與舊房間雜,中間開了個口子,另辟出一條新街來。新街也不長,街面是碎石鋪的,還沒來得及打上水泥。街的兩邊,已經(jīng)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排排別墅,一幢一幢閃著耀眼的亮彩。打聽下來,都是個人建的。修那么兩層或三層建筑,少說也要六七十萬元。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工薪階層的月工資還只有幾百元,仁懷人怎么就那么有錢呢?問下來才知道,是沾了茅臺酒的光。物以稀為貴,酒本來不稀有,可茅臺酒是巴拿馬獲金獎的酒,是名酒。酒質(zhì)好,香醇可口,喝酒的人喜歡,人人爭著喝,使得它身價倍增。這就如同名人效應(yīng),人一旦出了名,做什么都順暢,值錢。名作家名導(dǎo)演歌星影星體育明星,哪一個不是有成千上萬的追星族圍著轉(zhuǎn)?人出了名都如此,一種出了名的商品,其身價可想而知。茅臺酒是國宴上喝的酒,喝茅臺酒的人,身價自然不同,能喝茅臺酒的宴席當(dāng)然也不是普通的宴席。就因為這,這里的人們才能從高檔次的酒中獲得高額的收入,才有那漂亮的別墅群-----
對遠(yuǎn)方的客人,茅臺酒廠特別尊重。廠里設(shè)有貴賓室,遠(yuǎn)方的客人到來,均被視為貴賓。迎進(jìn)貴賓室,每人免費品嘗一杯茅臺酒。那一小杯酒據(jù)說比市場上的瓶裝茅臺要好,是真正的老窖。過癮的是,我再次品嘗到老窖茅臺的味兒。臨走想買一瓶,但終沒好意思開口------
走了一趟貴州高原,帶回了兩樣?xùn)|西:一是茅臺酒那揮之不去的留香,二是仁懷縣城別墅新樓的印記。兩樣?xùn)|西時常疊加,眼睛里像有一片海,如藍(lán)色的潮汐漲了又落。又如浪花拍擊堤岸,轟隆轟隆地響。或許,過去多少年,風(fēng),也無法將它一點點地吹散。每每,當(dāng)餐桌上,擺上了一瓶老酒,一個大大的粗碗里,倒進(jìn)滿滿一海碗酒,透明清新的香,塞滿屋子的時候,我心里想的,裝的,還是茅臺!
茅臺酒向老百姓敞開了胸懷后,1996年,實在忍耐不住的我,花近1千元買了兩瓶,打算春節(jié)送岳父喝。不想,“人有旦夕禍福”這話被應(yīng)在了我岳父身上。一向能吃能喝的岳父,一夜間突然患上動脈血管硬化,躺在床上起不來了。醫(yī)生叮囑,千萬千萬不能再喝酒。我買好的茅臺酒不敢再送過去。我期待,岳父能一天天好起來,那樣,才不枉我買了那么好的酒。可是,世間許多的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岳父的病一天重過一天,最終沒能好起來。幾年以后,他結(jié)束了人生旅程。走的時候沒有起風(fēng),有云塊跟著。他靜靜的躺在藍(lán)天下,嘴唇的笑意里,有高粱的苦澀與酒香。伸出的手上布滿溝壑,那上面生長過莊稼,也生長過夢想。微閉的雙眼,顯露一絲未能滿足渴望。我想,他一定是在想著那沒有喝上的茅臺酒吧!
風(fēng)中,日子前行著。石英鐘的盤旋,像一位遠(yuǎn)行者在不停地跋涉。每個人的心里,都悠悠忽忽地亮著一盞燈,似紅玫瑰開放。喝酒的人,已經(jīng)不再為買不到酒而苦惱。市井小民,每天都能喝到自己想喝的酒。早年開后門才能買到的特好名酒,也在花巨資打廣告,在為銷量設(shè)謀。號稱酒城的家鄉(xiāng)瀘州,除了很出名的老牌瀘州老窖曲酒,又新冒出了一個知名品牌“郎酒”,要喝酒有的是,喝得完的名酒么?只不過,金字的塔似乎早已做定,茅臺酒就像塔尖上的那塊磚,永遠(yuǎn)在上。
人有四季。曬夠太陽的我,開始走向樹蔭。酒,已經(jīng)離我遠(yuǎn)去。買好的兩瓶茅臺,一直擱在客廳的酒柜里。整整15年的老酒,一定更醇厚,更有味兒吧。不久前一位釀酒的朋友見了,說至少值5000元一瓶,問我賣不。我猶豫了一陣,最后還是謝絕了。我想,放著吧,等我倒向離我而去的親人的懷抱,倒向那謎一樣撒滿落葉的空地時,帶去與岳父做邂逅的見面禮。
舉杯,茅臺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