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盜賊,這話不僅形象,而且很具哲理。時間偷走人的青春年華,也偷走記憶。任何事只要一發生,即隨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而漸行漸遠,直至慢慢淡出視野,淡出記憶。無論你對那事的感覺怎么的好,或者是情緒、情感怎么的重,曾怎么的令你振奮或悲痛,也抵擋不了時間的沖刷。就如同輕柔的風,擦過臉頰,之后便是,冷冷的沉默。這就是時間,絕決,無情!
也有例外。那就是與時間比肩的事,偷不走,也忘不掉。辛亥革命就是沒被時間偷走的事件之一。
最早知道辛亥革命這個詞是在書本上。讀初中的時候,歷史老師講的。那時并不知道辛亥革命是怎么一回事,與中國的強大、與我們的生活有多少關聯。只是按照老師的描述,知道1911年,在武昌,有那么一群人,奮起反抗清代封建王朝,取得了勝利。至于意義,完全不在想要記住的范疇。這當然不能全怪我。年紀輕的人,大約都是這樣的吧?就像窗前的冬青樹,在無知無覺中換葉,繞過一個季節又一個季節,想要跨出那一道門檻,蜘蛛網卻遮住了視線。長大成人后,書本與生活,同時給我想象比較的空間,這才有了較多的感性認識,才用心去了解事件,閱讀事件------但是,畢竟不是事件的親歷者,閱讀過了,時間,又把記憶推向風中。
再次勾起我記憶的,是今年有關辛亥革命的話題。
春天,我行走在芳草地上,收拾美麗的云朵,很隨意或無意,像收拾家什一樣。忽地,有聲音在喊:看,鮮血,辛亥革命的鮮血!不會吧,地處偏僻,遠離中原風暴的邊緣小城,哪里來的鮮血?而且還是辛亥革命的。急急爬上城墻,攤開歷史,在時光中去尋找。果然是的,的確是的,城墻上濺的,正是辛亥革命的鮮血!正午的陽光,立刻在我的體內,釀成十二級風暴,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毀我慣有的表情,情感如噴泉汩汩涌出。空氣中飄飛起無形的力,將我的思緒送向遙遠------
眼前的城墻,承載了太多歲月的滄桑,已經很殘破。缺口處,高大的黃角樹伸出的椏枝,遮陰了長長的一段。陽光透過寬大的樹葉,照射到城墻青青的苔蘚上,場景肅穆而幽深。古樸莊嚴里透射出的撲朔迷離,在我的身邊,在我的上空,在我的眼前飄移。那淡淡的輕煙似的霧靄,遮不住歷史的硝煙。我的目光劃過一道尖銳的閃電,在城墻上鑿出一個粗糙的洞------
1911年的九月,深秋。合江這座古老的偏遠小縣城,突然間熱鬧非凡。槍聲,喊聲,刀劍的砍殺聲震天響。縣城外,水路陸路被一群身著雜色服裝的人堵住,連只蒼蠅也休想飛出。領頭的人叫王銳,合江當地人,皇帝治下的順民。只因東渡日本留學,加入了同盟會。不滿封建王朝的喪權辱國,腐敗無能。為了四萬萬同胞的民主平等,為了建設起一個嶄新的強盛的中國,與同志有約,回來革命。當那個約定即將臨近,王銳便不再沉默,拉上同在日本留學的同盟會員任大容,組織起數百同志軍,決心把清政府在合江的舊勢力打掉。這一天,是1911年9月24日,中國大地上,起義的浪潮已經風起云涌。
我沿著成墻慢慢地往前,眼睛盯住上面每一個細小的凹凸,在斑駁的苔蘚中尋找當年的硝煙、彈洞和腳印。耳畔,似乎響著呼喊,守城清軍的,圍城同志軍的,繞著城墻飄蕩。我的腦子里,不斷復原著激烈的戰斗場面:彈雨紛飛,吼聲震天,飛來的流彈,擊中守城清軍的頭顱,沖鋒的同志軍倒在血泊里------我想,當年攻城的同志軍并無重火器,這么厚重堅固的城墻,怎么能攻破呢。事實也的確如是,同志軍并沒有攻下城池。據史料記載,王銳率同志軍從9月24日開始圍城,直到11月30日川南軍政府司令黃方率領一營兵由瀘州趕來,滿清知縣黃炳夑才開城投降,歷時共66天。66天應該不是一個短暫的時刻,需要多大的耐力和勇氣!現在,硝煙早已散盡,城墻上壘疊起來的每一塊磚,每一墩石頭,都成為了事件留下的回音壁、記事珠和備忘錄。里面鐫刻著同志軍的印跡,律動著革命者的熱血,展現著開拓者的啟示。我不能設想,在一次登臨中讀盡它的無限內涵------
浸入硝煙與鮮血的殘墻,你也許可以說它不美,但我卻感覺到它通體放射著一種引力,使你每每見著或者想起,都會蕩起波浪,都會覺得厚重,覺得深遠。似乎它的一切,都熔鑄在你的心中,使你不會忘卻,也不能忘卻。它開辟你的心田,融入你的熱情,改變著你的觀念,重塑著你的人格。或許,來過這里的人,并不止于我才有這感覺吧?
有風吹來,輕輕地,不緊不慢地,撫摸著臉頰,傳送著力量,醒悟著人的智慧。我站在城墻上,放開視野。忽地,一位身著戎裝老人的身影,在陽光下佇立。我揉揉眼,仔細再看,那身影分明是辛亥赫赫有名的戰將——蜀軍副都督夏之時。
他佇立于與殘城墻相隔不過百米的地方。那里是一個獨立小院。院里一棟土筑的兩層日式風格的小樓,那就是夏之時在合江城里的家。
在合江縣志上,查到關于這位先驅的介紹:夏之時,字亮工。生于清光緒十三年。三十年東渡日本,進東斌學校步兵科學習軍事,在日本加入同盟會。三十四年初回川,任新軍17鎮步兵排長。1911年11月5日夜,他策動住龍泉驛新軍步兵三排,工兵、騎兵、輜重兵各一個排共230余人起義,殺清軍東路衛戍司令魏楚潘,槍傷教練官林紹泉,星夜率兵南下。經簡州,降新兵180人。至施家壩,親手刻制“中華革命軍蜀軍總指揮印”,出示安民。7日占領樂至。住樂至新軍330余人參加起義。攻占安岳后,被推舉為革命軍總指揮,率兵開赴重慶。11月22日上午入重慶城,成立蜀軍政府,任副都督,宣告重慶獨立------
不知道合江圍城與龍泉驛起義在舉事之前是否有關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兩起事件的領導者都是合江人,都去過日本留學,都參加了同盟會!所干的事,都是殺頭大事——革命!他們像一顆流星,升起而擦亮東方,把烏云降落,把天空明亮。他們在污齪的大地行進,空曠的手上布滿世間的道路,讓田野在心胸前面漂浮。他們要使烏云徹底消失,要使陽光堅硬在田野,堅硬在山巒,堅硬在天下人的心。他們要讓空曠的大地被收獲盛滿!
在走上這段殘城墻與土筑的小屋之前,辛亥革命于我一直是一個神秘的,自覺無能透徹解析的事件。在我的想象中,它就像天上的云,飄來時,有雨滴灑落,然后,就無聲無息地過去,再也看不見摸不著。但是,今天這腳下的磚石,眼前的泥土,卻放射著清晰的光芒。是這光芒牽引我走近它,親眼目睹它,透徹剖析它。我知道,我刻骨銘心點不在磚石上,也不在腳下的黃土上,而在殘墻和黃土厚重的底色上。一踏上殘城墻,一看見那土筑的小樓,我就發現,有一種久遠的東西潛入我的心底,一種無形的真力灌注著我的每一個細胞。明知能看到的只是一堆磚石,一抔泥土,卻無法阻住急切而來的腳步------
我想,讓我激動,讓我奮發,讓我好好思索與前行的,正是這無形的真力吧!
辛亥年的槍聲,并非只是合江的一起事件或兩個人,而是華夏大地上一場偉大的前所未有的革命。真正的號角10月10日在武昌吹響,風起云涌的浪潮是武昌槍聲的召喚。合江的圍城和夏之時的龍泉驛起義,只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這一事件才那么有引力,記憶才能與時間比肩。
現在的武昌城,也如我們這兒一樣,殘城墻上站滿前往憑吊的人吧?思維里,是否與我同樣感受?是否也,心在沉重中激越,思緒放飛到空中,盡情體驗伸展時的舒坦?是否也試圖,邁出的腳步,在一來一往之間,把距離縮短?
遙想武昌城里,當年同志軍的英姿。他們揮戈擊劍,壯志凌云,舉旗幟,端長槍,殺向黑暗。明知道前面是厚重的城墻,是電閃雷鳴、槍林彈雨,卻義無反顧。他們前仆后繼,不屈不撓,不怕流血,不怕犧牲。據記載,就在起義的當天凌晨,革命黨人彭楚藩、劉復基、楊洪勝被殺害。是英勇就義的鮮血感召,還是英烈的吶喊喚醒,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當天晚上,武昌起義就爆發了,就推翻了滿清王朝在武昌的最后統治。接著是九州風起云涌的起義,各省紛紛獨立。武昌打響的槍聲,迅速崩潰了滿清王朝,或許,這才是統治者始料未及的。在史料上抄到這樣一段評價:辛亥革命成功推翻了清朝統治,結束了中國帝制,開啟了民主共和新紀元,使共和觀念深入社會中上層人士思想中。辛亥革命前后的一系列事件不僅粉碎了此前立憲派實行君主立憲的努力,而且對此后中國憲政與法制發展,中央及地方政治,中央與地方關系等,都起到了關鍵影響。對中國外交,中國邊防形勢都有重大影響。
評價是后人給出的,應該很中肯。那場革命只是中國人覺醒后的嘗試。就如天空初露破綻,放射出一抹曙光,大地開始清朗。遠遠的地平線上,站立在寥寂的天樹上的大鵬,為破黑夜,奮力往上。看不見饑渴的眼神,卻分明聽到振翅的聲音,和沖刺的背影!
以至于,眼前的城墻和黃土,儲存下了他們的聲息。雖然,這聲息看不見也抓不著,但它的的確確存在!時間,已將這聲息轉化成巨大的引力!事實上,這引力已經存在于我們前行的腳步中;存在于眼前的厚重、淡遠、幽深中;存在于我們相互之間的感應中;存在于一種久遠、質樸、崇高的過去與現實的氛圍的裹夾中。
厚重的城墻和質樸的黃土,是不是他們生命中的一個驛站呢?我不斷在問自己。城墻下,仿佛有無數的眼睛盯著。我被他們眼里的氣流所擊!多么愿意就這樣,暖流冉冉地從軀殼里升起,如太陽的熱量在訊速加溫,渾身充盈起力量。這城墻,走過100年,如今一動不動,橫亙于鬧市之中,不斷崛起的高樓就在身旁,翻新的街道擦著墻邊過去,而顯得陳舊殘破的它卻保留著,生存著。人們走了100年,仍然走在它的影子里,如探尋極地。或許,這就是我,還有與我懷著相同心理的人們,禁不住要來這里的原因吧。也就是,先驅者聲息轉化成引力發酵后的結果吧!
事件是人為的,事件能不能與時間比肩,主要看事件中人的人格魅力和事件的性質。辛亥革命的人群,不怕流血,不怕殺頭,為的是中國的強盛,中國的未來,沖這一點,有血性的中國人誰能不敬佩,不仰視?!今天的人們,對100年前的這場革命,這一事件,能在紛繁復雜中記住,在充盈富足中思考,在民族強盛中祭拜,其本身已經得到驗證。
當我走下殘城墻,帶著崇敬,帶著景仰離開土屋原址不得不又走進熱鬧的都市的時候,敬仰的情緒仍久久持續。我知道,每往前一步,離剛才站立的地方就遠一尺,情緒就會飛走許多,淡化許多,模糊許多,但那晶核,卻沉淀在了心底,將成為我未來生活的一個支柱。燈紅酒綠的現代都市很實在,但穿行于燈火笙歌中的人們,卻又表現的那么空虛。也許,一個共同的缺憾已經存在,那就是失落了辛亥先驅們那種帶點悲劇意味,但產生著崇高快意的沖動。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一旦缺失了精神,就會渺小、軟弱、孤獨,就產生不了崇高、偉大,就很難看到光明!
陽光暖暖的。土樓已毀,殘墻依舊。當我再回望那九尺高墻,驀然發現,早前出現在腦子里的身影,仿佛依然在殘墻上站立著。依稀間,一個個那么高大,那么真實!雖然,他們留給我的,只是讓我仰望的背影!
河的對岸是小城標志性的風景——30多米高的白塔。黃昏臨近,鐘聲從白塔傳來,遙遠而沉重。遠天,一閃一閃地亮起燈光。野香里,燈光下,有風聲飄過。殘城墻、黃土樓在腳下一步步遠去,腦海里的背影,也同殘城墻黃土樓,隨時間的前行而漸漸遠去。但是,故事沒有結束,也不會結束!
輕風微微拂過,把黃昏吹藍。天上露出了星星,三江口升起煙波,我的思緒扇起翅膀,在茫茫煙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