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川天化又走到了一個命運的十字路口。
北京發生的“六•四”事件已波及全國,各省市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領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特別是一些向西方國家貸款建廠的企業,更是遭遇當頭一棒:合同延期。川天化作為一個向意大利貸款籌建大化肥廠的企業同樣無法幸免。
此時,周圍謠言四起:
“意大利聲言要對中國‘鎮壓學潮’(實為‘平息學生動亂’)給予經濟制裁,延遲貸款合同”;
“日本已加入競爭,意大利若在年底不與中國簽訂貸款合同,日本將取而代之”;
“據化八院權威人士的可靠消息,川天化由于資金不足,要停緩建”;
“川天化大化肥項目已砍,下月只發70%的工資”;
等等……
語言就像土建現場揚起的塵灰,滿天飛舞。
但是,廠領導并未放棄,他們召開會議,安頓人心,給憂心忡忡的人們仔細分析形勢,通報項目審批的情況,土建工程進展的速度,有條不紊地謀劃和指揮著各項工作順利地進行。
挖掘機、推土機、砸碾機、運土車來往穿梭在土建現場,四、五百人的土建隊伍在揮汗忙碌,歷經半年的場平工作已初見成效;高大的饅頭山已變成了小土丘,蜿蜒的小店溪已基本填平,一塊約10萬平方米的場地已展現在眼前。
我們這批從學校分來,經歷了一股濁流沖刷后幡然悔悟的青年,被當作即將重用的專業場面,我們臉上洋溢著笑意,胸中充滿了激情。好想揮一把鋤頭或鐵鎬,好想肩一副撮箕或籮筐,加入到這改天換地的洪流中去。
土建現場的工作絕大部分都是重體力活:抬石頭、挑泥巴——移山填溝。我們這些喝了十多年墨水的文弱書生雖然有沖天浩志,但是力不從心。我們每天行走在這充滿了新鮮的土氣息泥滋味的現場,談論著這片變化的土地,猜測著它的整體規劃,幻想著未來的美好,將前段時間的流言蜚語早扔到爪哇國去了。那些謠言在這熱火朝天的現實面前也不攻自破,灰飛煙滅了。
10月初,生產準備處領導見大家心急火燎——心系土建現場,魂不守舍——魂牽形勢發展,于是決定搞一次義務勞動。消息傳出,群情振奮,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此時正值大化肥主干道修筑時期。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七點鐘,場平工作的人員和車輛已撤離現場,我們開始了義務勞動。在處長林企殷、副處長洪如天的指揮下,20多名大學生、30多名中專生及辦公室的幾位同事,共60余人,有的拿籮筐,有的拿撮箕,有的拿扁擔,開始了搬運碎石鋪路基的工作。由于工具有限,有10多人只好徒手搬運。大家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地干著,仿佛過節一樣欣喜和快樂。汗流下來了,抬起手臂擦擦,繼續干活;手指被劃破流血了,壓兩三分鐘或用什么布帶繩子簡單捆扎一下,又繼續干活;腳被砸受了輕傷或腳底起了泡,都不下“火線”,慢慢或一瘸一拐地繼續干活。領導不停地告誡大家注意安全,一再勸阻累得氣喘吁吁或受傷人員休息休息,他們都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我能行”。仿佛他們不是在受累受苦,而是在享受幸福與歡樂。此情此景,讓人好難忘好感動!
不知不覺,一個半小時的義務勞動就過去了。艷麗的晚霞已經下山,天邊還有一抹殘存的紅暈。大家又累又熱又渴。領導招呼集合,表揚了大家吃苦耐勞、敢于拼搏的精神,給每人發了一瓶價值5毛錢的又甜又涼的汽水,作為物質的獎賞和精神的鼓勵。大家喝著汽水,相互炫耀著搬運石頭的數量、重量、次數,交流著搬運的方式、方法和技巧,大家談論著、爭吵著。洪副處長叫大家解散時,有人還意猶未盡,仍在唇槍舌劍,不愿罷戰。有人還當即向領導提議:今后多搞點這類義務勞動。絕大多數人鼓掌表示贊同。林處長微笑著說:“會有機會的,你們等著吧!”
流言蜚語擾亂著視聽,戰天斗地激動著人心。
川天化熱電廠招工的消息像一陣狂風暴雨,席卷了榕山大地。老一輩川天化人頓時亢奮起來,個個仿佛熱鍋上的螞蟻,上竄下跳——找后臺,托關系,請客送禮——想方設法要將自己的待業之女送進熱電廠。川天化50個名額,幾百人競爭,雖說是公開的考試考核招聘,需要應聘者有真才實學,但誰不知“天上不會掉餡餅”,誰也不愿坐以待斃。他們不怕明處的投槍,只懼暗地的冷箭。所以,他們一方面鼓勵和督促自己的子女勤學苦練,另一方面急急拜訪三朋四友,五親六戚,各自盡著最大的潛能和心勁,動著腦筋,尋著路子,相互間扳著手腕……
我們也開始羨慕這些整天朝氣蓬勃、一路歌聲一路笑的職工子弟,感嘆他們享受父母的庇蔭和時代給他們的好運。雖然大化肥的土建工程依然在進行,但氣勢仿佛在變弱,規模仿佛在萎縮,現場的人員、機具、聲音似乎都沒有初來乍到時眾多和令人震動。并且一年已過,還未看到什么像樣的大型設備進廠,不像熱電廠一說上馬,立即就有大規模的人員招聘、設備進廠(因基建工程原已建好,只是多年來未上馬)。聽人傳言,這些人進廠只需培訓三個月,就可上崗享受300多元月薪。而我們當時每月只有86人,大專生也只有108元。兩相比較,優劣立現,我們頓感失落和沮喪。剛來時那滿腔的熱情、沖天的干勁,對前程充滿希望的朝氣被這陣狂風暴雨沖洗得干干凈凈。躁動者陷入冷靜,盲目者陷入了沉思,一些有背景者開始籌備另謀高就,擇木而棲了。
但令人欣慰和有目共睹的是,我們工作的環境和條件也在逐步地變好。開始是10多人擁擠在一個20多平方米的屋子里學習,不分專業,工藝與機械雜合在一起,辦公桌根本擺不下,只好兩人或三人共用一張桌子。不久又搬家,工藝與機械各一間,每人可擁有一張桌子的空間。接著便搬到當時的職工校,空間更大更寬敞,且距離宿舍只有100米左右,與食堂毗鄰。學習累了,還可偷偷地溜回宿舍小睡片刻,好不愜意!
一個月后,又搬入比較像辦公室的王爺廟。這是一組形同四合院的食宿區,大門是雙扇木板,石結構門框,開關時會咿呀作響。進門有一塊40多平方米的天井,所以辦公室的自然采光較好,且此處安靜,來往人少,是一個學習工作的好地方。在這里我們開始系統地學習合成氨、尿素的工藝流程。萬鴻、龍騰慧等任授課老師。大家學習的熱情和興趣又高漲起來。課余時間,不少人還開始學習打橋牌、下圍棋,很有些古時私塾的味道。
由于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工作,我們每天除了學習有關大化肥工藝或檢修的基礎知識外,就是吃飯睡覺。興致好時,便邀約三四個朋友去混票看電影。此時,廠領導金灼麟、黃貴位、曾德華、陳啟模等專門來小店溪搞活動豐富大家的業余生活。跳32步舞、搞節日聯歡,還為單身職工發放節日優惠券。
在我的印象中,最為深刻的是這一年的中秋節。廠領導們在小店溪食堂大廳為我們舉行聯歡活動。由于廠里無條件為職工發月餅,廠領導們把友鄰單位送給他們私人的月餅拿來。月餅只有10個,挺大個的,但有60來人——僧多粥少,只好把每個月餅分成八份,每人一份。大家吃著月餅,賞著圓月,歡笑著,暢談著,金廠長還為大家清唱了一曲《明月千里寄相思》,會四國語言的曾副廠長用阿爾巴尼亞語朗誦了一首小詩,沈國文用中文翻譯給大家欣賞。最后,大家還跳起了32步舞。那干群手挽手,心連心,其樂融融的情景,今日憶來仍歷歷在目,仿若昨日發生。